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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素交零落尽 ...

  •   清影轩,轩中多奇鸟。
      朱锦玉正立在廊下赏玩,佟清婉含笑倚在一旁,嗔怪道:“你别逗弄得太狠,下回它们该怕你了。”
      展念微笑上前,“多年不见了,锦玉,佟姑娘。”
      佟清婉只是怔了一瞬,便俯身行礼,“贱妾见过九福晋。”
      朱锦玉一双眼瞪得老大,结结巴巴指着她,“你,你,展念?!”
      展念伸手,拨弄笼中的白鸟,“佟姑娘,听闻令堂嫁与令尊之前,是远近闻名的训鸟师,今日一见,果然家学相承啊。”
      佟清婉为妾室所出,生母微贱,是以年未及笄,便被其父佟大送与宜妃相看,定为九皇子侍妾。朱锦玉闻言竖眉,正要发作,佟清婉却一把扯住她,笑道:“市井伎俩,让福晋笑话了。”
      “虽是市井伎俩,亦可大有作为。佟姑娘多年前,驱使鸟儿打碎茶盏的把戏,我倒想再瞧瞧呢。”
      “我那鸟儿顽劣,倒教福晋记仇了。”
      “如此说来,佟姑娘可远不如令堂了。令堂训过的鸟儿,只要闻得香引,方圆百里,皆可循之而去,”展念打开笼子,白鸟迅速飞出,啾啾落于佟清婉的肩头,“雍亲王府秦长史的内弟,便是极喜欢看的。”
      朱锦玉听得糊涂,“四皇子?”
      “清婉自然不及额娘。”
      展念的目光,落在她食指的一枚小鱼指环上,“佟姑娘好生恋旧,十年前的首饰,还不肯换?”
      “福晋连这样的小事都记得。”
      “我近来无事,抽空研习了一下医术。”展念好整以暇地看向她,“若要堕胎,除了服药,亦可针刺,女子有孕之时,诸多穴位皆有禁忌,譬如,脚踝的三阴交穴。”
      ……
      白鸟悠然落在一地碎瓷中,低头啄取茶叶。
      赶来的佟清婉大惊失色,几步上前,掏出帕子,蹲下身擦拭展念的衣摆,“展姑娘,对不住,都是我惯坏了它。”
      茶汤和茶叶大多泼在展念的身上,虽说滚烫,但隔了数层衣服,最多是极其轻微的刺痛,佟清婉如此道歉,展念实在过意不去,赶紧将她拉起来,“没事没事,你太客气了,我自己来就好。”
      ……
      “精通此术之人,若认准了穴位,一针下去,连痛感都不会有。佟姑娘虽有失手,但谁又分得出,那种轻微的刺痛,是因滚烫的茶汤,还是因别的什么。”
      佟清婉一笑,取下小鱼指环,小鱼头粗尾细,呈不完全闭合的环状,佟清婉在鱼身的某处轻轻一触,鱼嘴吐出一根细针,也晴立即挡在展念身前,警惕地望向她。
      朱锦玉终于听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煞白着一张脸,“清婉……你……”
      佟清婉对她一笑,“抱歉,骗了你这些年。”
      展念淡淡地问:“他为何要我性命?”
      “我只是奉命行事,不过,”佟清婉从容打开廊下的各式鸟笼,飞鸟得脱,却不肯离主,只在庭院徘徊上下,“贱妾有一物,想交与福晋。”
      “何物?”
      佟清婉略略一礼,转身进屋,“福晋稍候。”
      展念在庭院等了半晌,忽见屋宇之内泛出烈烈火光,不知佟清婉用了什么法子,火势蔓延极快,滚滚浓烟直上天穹,朱锦玉惨叫一声:“清婉——!”
      火势一旦失控,怕是周围的院落皆要遭殃,展念迅速背过身,逼迫自己镇定,“叫人来!”
      也晴不敢耽搁,连忙出去唤人。庭中飞鸟察觉有异,纷纷振翅长鸣,展念闭眸,不可遏制地发抖,眼前梦魇重现,只是,烈火中母亲的脸,忽地变成了佟清婉的脸。
      朱锦玉扭头,看见展念面容骇人的苍白,却似起身要向屋中走去,一双眸直直盯着眼前大火,似是狂乱似是清醒,朱锦玉吓得抓住她,“你疯了!”
      她的手被硬生生扳开。
      “不能死……”
      朱锦玉愕然看着踏入火海的女子,转头便往外冲,抓住一个小厮便问:“九爷呢?九爷呢!”
      佟清婉凝视着停在腕间的白鸟,笑音很轻,“你不肯走,是么?”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被一人死死抓住,狠命向外拖,佟清婉看清来人,笑得连眼泪都下来,“展念?”
      展念浑身都在打战,她遏制着喉中的窒息,一字一字地开口:“不能死……”
      佟清婉用力推着她的手,素来淡雅的面目终于狰狞,“谁要你救?天底下,怎么会有你们这对烂好人!”
      说完,佟清婉格格笑起来,烟雾呛得她咳嗽不止,“疯子……都是疯子……我处心积虑,把她的丑事透露给他,他倒浑不在意,还当做自己的女儿养着,哈哈哈……可笑!他,可笑!你也可笑!我杀你,你还想救我,哈哈哈……”
      佟清婉笑了半晌,忽地俯下身,剧烈地咳嗽,满面皆是泪。
      再抬头时,已是如常的温柔神色,“展念,叶落方知秋啊。”
      “阿念!”
      正上方的梁木已发出断裂之音,展念浑噩无闻,只顾拼命抓住佟清婉,将她往外拖。佟清婉一笑,轻扣小鱼指环的机括,银针吐出,向展念的手臂刺去。
      展念整只手刹那一麻。
      佟清婉狠狠将她一推。
      展念跌入一个怀抱,佟清婉立在几步外,笑着望向她,头顶梁木轰然塌下,来人将她护在身前,入目只剩玉紫衣衫上细绣的团蟒,她的两耳亦被那人紧紧捂住,可是她知道,佟清婉,死了。
      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仿佛又是那个绝望而仓皇的小女孩,展念歇斯底里地大叫,仍无法发泄没顶的恐惧,浑身的力气刹那失去,她软软倒下,却不知被谁接住。
      为什么,又有人死在火里……
      因为她逼迫得太狠,所以佟清婉才要如此了断吗……
      如果她早些察觉到异样,是不是能阻止一切的发生……
      展念惊醒,猛地坐起身,还来不及看清眼前,已被人拥在怀中,熟悉的檀香气味传来,只一片无言而心安的静谧。
      她低低地问:“佟清婉呢?”
      “……”胤禟沉默了一瞬,说:“不是你的错。”
      展念颤抖起来,哽咽地开口:“我从没想过要她的命。”
      胤禟轻抚她的后背,“我知道。”
      “我差一点就能救她的……”
      “可你这样冲入火中,要是我迟来一步——”胤禟的声音也有些微的不稳,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收拢了怀抱,像是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展念捂住小腹,皱了皱眉,迅速移开手,只是胤禟已注意到她的动作,“可有哪里不舒服?太医即刻就到。”
      “没有,只是……”展念犹豫着,“我有了。”
      胤禟愣住,“什么?”
      展念避开他的目光,垂眸道:“我们有孩子了。”
      胤禟的神色彻底震惊,当他终于反应过来她的话,脸上有一刹无措而欢喜的笑意,只是,看见她的表情,又立即意识到事情的不对,方才浮起的笑刹那消失了,他抓住她的手,“你明明——”
      “不适宜生养。”展念枕在他的肩头,“我前几天问过太医,也许我们,都会错了意。”
      展念曾以为,那句话的意思是,她已无受孕的可能,直到发现自己有孕,她重新问过,才知道,原来不宜生养的意思,其实于孩子无碍,只是她可能会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
      而且,说起来,古代根本没有什么有用的避孕措施,唯一的办法,就是女性吞食一些毒物,通过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来达到无孕无子的效果。
      “这么大的事,为何瞒我?”
      “因为太医说……”展念顿了顿,“以我的身体,无论是生产,还是滑胎,都是九死一生的路,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开口。”
      这是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情景。
      胤禟的脸色一白,下意识,他握紧她的手,当年的回忆骤然涌上心头,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两条路的凶险,他闭眸,冷静了片刻,开口道:“你想如何选?”
      展念有些惊讶,“胤禟?”
      “当年,我一厢情愿要替你周全,却忘了你的想法和感受,”胤禟的眉目有沧桑痛意,却也多了经年的清醒,他注视她,笑意温柔,“所以,这一次,阿念,如果你有所决断,无论是什么,我都会为之倾尽全力。”
      展念在他的目光里,也慢慢笑起来,忽觉悬悬多日的心落到了实处,她倚在他怀中,“那,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好。”
      “你这次好冷静啊,”展念抬头看他,笑盈盈地问:“其实我都慌了的。”
      “阿念,我很害怕。”胤禟轻抚她的头发,“我怕看见你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我怕他们说你醒不来,当年的事,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可是——?”
      “可是,事已至此,你做了选择,我便陪着你,生相许,死相随。”
      展念立刻捂住他的嘴,“谁要你相随!”
      胤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望她,像是痛到极致的人,反而已觉不出疼痛,只剩下彻骨的决绝。
      “小久!”
      展念话本子看得正起劲,闻声也不起身,只抬手一指对面的软榻,静宁却强横地将她的书扣在桌上,“九贝子府,到底是谁做主?”
      “啊?”
      静宁把桌子拍得山响,“你家老九,昨日去找我家老八了!”
      “邻居嘛,自然有来有往。”
      “他让我家老八劝我,少往你这里跑,怕惊了胎气,这话可稀奇了,你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当爹,却摆出这么一副如履薄冰的架势,下了朝就往家赶,好像我要祸害你似的。”
      不仅如此,就连府上的内务,胤禟都不由分说地给了完颜月和知秋,展念如今的生活,除了吃就是睡,其他一概不被允许,她收起桌上的书册,笑了笑,“嗯,没法子,如今我在这府上,可做不了主。”
      “所以啊,生什么孩子,遭罪,吃力不讨好,等长大了,个顶个磨人,哼。”
      “要不你同皇阿玛说说?”
      “他就指着我给他儿子传宗接代,我生不出来,就说我泼辣善妒,是我不肯纳妾吗,是我家老八会体贴人!非要像你一样,成天对妾室捧一张笑脸,哄得那帮孩子看见你就乐,才是识大体么,我偏不要这个大体。”
      展念觉得有必要为自己分辨几句,“可是,我和九爷一致认为,小孩子真的很可爱。”
      静宁明艳的眉眼纠结起来,“哪里可爱,分明是可怕。”
      “……”
      “福晋,李公公请见。”
      展念微微一愣,“快请。”
      静宁悄声道:“我回避一下?”
      “且听他说什么,约莫是朝堂之事。”
      朝堂上的事,八皇子与九皇子素来是同气连枝,是以静宁连忙坐下,听他说什么。李大成行了个礼,“福晋,九爷命老奴转告,宫中有事耽搁,福晋今日不必等他用膳了。”
      “何事?”
      “老奴不知。”
      “李公公随行入宫,焉有不知之理?”
      “福晋切莫为难老奴。”
      展念皱眉,“也晴。”
      也晴走上前,“奴婢听闻,和硕温恪公主新丧,皇上命九爷前往翁牛特为公主送葬,九爷拒不肯行,被罚长跪于乾清宫外。”
      “和硕温恪公主?”
      静宁接口道:“就是八公主,十三爷的亲妹妹,自幼养在宜妃娘娘膝下,三年前远嫁蒙古翁牛特,好端端的怎么去世了?”
      “据公主殒命书所奏,公主产下双胎之后,六脉全无,牙关紧急,四肢逆冷,暴脱而薨。”
      展念闻言一抖。
      静宁叹了一口气,“竟是难产,方才正说生孩子遭罪呢,可话说回来,翁牛特路途遥远,眼下都十月了,九弟这一走,定要错过孩子出生了。”
      展念看向李大成,“李公公现在肯说了么?”
      李大成情知瞒不住,只得据实相告,“九爷听到公主的殒命书,脸色就变了,又听皇上命他前去送丧,当场跪辞不受,皇上询问缘故,九爷却缄口不答,八爷、十爷、十四爷皆请旨愿往,皇上大怒,斥责八爷为……为……”
      静宁冷笑,“不必管我,有什么话,痛快说来。”
      “沽名钓誉,收买人心,实属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得而诛之?”静宁仍是冷笑,“还有呢?”
      “皇上将八爷、十爷、十四爷轰出,命九爷跪于殿外思过,直到想通为止。”
      展念闭眸一瞬,“他跪了多久?”
      “已有三个时辰。”
      “看来,要烦请公公再入宫一趟了。”
      “福晋只管吩咐。”
      “告诉他,半个时辰后,见不到人,我入宫陪他一起跪。”
      李大成神情一动,俯身应诺,匆匆离去。
      她的威胁对他素来有效,不到半个时辰,胤禟果然回府,只不过,几乎已经无法行走了,展念迅速将温热的毛巾敷上他的双膝,轻轻替他按摩,“肿成这样,皇阿玛便会心软么?”
      “并非指望他心软,我只盼自己十天半月都不能行走,逼他另择皇子交托。”胤禟止住她的手,“我没事,你当心身子。”
      展念挥开他,仍揉着他膝上的淤青,神情透出薄怒,“若真是十天半月不能行走,你的腿从此也要落病了,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你怎么不知,我亦心疼你?”
      胤禟抿唇不语良久,“我不止心疼,阿念,我是怕。”
      “你刚听过公主的殒命书,自然是草木皆兵,”展念仰头对他微笑,“生孩子这件事,你本也帮不上忙,出去办趟差事,也免得相对煎熬,我觉得很好。”
      胤禟抚上她的面容,眸中是沉沉的夜色,“自你嫁给我,没有一天是好日子。”
      展念倚在他肩上,忍不住笑起来,“傻话!”
      屋外秋风飒飒,落叶的影子拂过窗前,展念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佟清婉的话。
      展念,叶落方知秋啊。
      数月间,她一直下意识回避着佟清婉的死亡,以至于这最后的一句话,她也从未细想。说来,落叶和知秋,都是郭贵人为宫女赐的名,落叶死亡以后,房中曾搜出“百岁”之毒……
      “胤禟,当年四皇子涂在箭上的那种毒,叫什么名字?”
      “百岁,一旦见血,百日必亡。”胤禟微微皱眉,“怎么问起这个?”
      “……”
      展念面色开始发白,手中慢慢沁出冷汗,“原来,这就是叶落知秋。”
      知秋和佟保被深夜唤入归来堂。
      展念默然良久,“知秋,郭贵人待你如何?”
      “回福晋,很好。”
      “我待你如何?”
      知秋一笑,“更好。”
      展念亦对她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奴婢不敢忘记。”
      ……
      “侍女知秋,见过姐姐,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姐姐先歇着,一会儿咱们吃茶。”
      “对了,那碟小食,是京城五品记的,姐姐尝尝看,别客气。”
      ……
      展念终于看向知秋,“却原来,京城从不曾有五品记。”
      “是奴婢记岔了。”
      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并非五品记,而是七品记,若是京城人氏,定会听出她言语间的小错。展念垂眸抚弄袖口的海棠缠枝绣纹,不动声色道:“你还告诉我,营地之西,有一好去处,阿拉腾河。”
      “……”
      “你先试我来历,后试我在主子心里分量几何,可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允禟,圣祖第九子。是时,上每巡幸,辄随。四十八年三月,封贝子。十月,命往翁牛特送和硕温恪公主之丧。”
    这位公主是清朝唯一记载死于难产的公主,所以说古代生孩子真的是太惨了……
    《清实录》记载,康熙评价老八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八也有点惨,什么难听话都被骂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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