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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世事两茫茫 ...

  •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悲欢离合,熙攘无尽,年复一年,念复一念。
      已看过九载云起云落。
      九香居繁华如昔,雕栏玉砌、飞阁流丹,夜夜笙歌,浮生半醒,美食、美酒、美人,一掷千金换一场永醉。
      “诸位客人!”正中玉台之上,已架有一面屏风,数种乐器,浓妆艳抹的妇人高声打断了楼中的喧哗,“今日,九香居延请了一位有名的琴师——”
      “老板娘!”座下一个微胖的富商打断她,意态倨傲,“我可是这里的常客,看着九香居换了不少琴师,要我说,都不尽如人意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附和。
      “若论琴师,还是‘天上琴音’的莫寻当之无愧吧。”
      “九年前他云游至此,我有幸闻得琴仙一曲,真是一洗我辈俗人耳目啊。”
      “唉,可惜,自那以后,莫琴师就携弟子退隐,再不入红尘了。”
      胤祀听得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天色已晚,不如……”
      酒杯被掷落在地,胤禟脸色铁青,冷冷地开口:“八哥先回吧,想必八嫂等急了。”
      胤祀一笑,举杯不语。
      待众人喧哗稍止,老板娘继续道:“想必各位客人有所耳闻,江南姑苏的歌舞乐坊,也有一位成名已久的琴师,赵阿离。七弦琴虽为正声雅乐,这位琴师却将其与笛、筝、琵琶相和,音色流利华美,她谱的曲,都是极难求的。”
      “就是那个坊间诨号‘琴魔’的?”
      “琴魔时出时隐,但从不离姑苏的,九香居竟请得动?”
      “姑苏,姓赵。”胤祀若有所思,“那个赵寻,是不是有个妹妹?”
      “就是她。”
      “听闻,赵寻待这个妹妹,可是掌上明珠一般,”胤祀半开玩笑地说:“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打他妹妹的主意,据说生得貌美,依我看,却是为了她兄长手上的银钱和人脉。”
      胤禟沉默饮酒。
      “要是把她留下,”胤祀看向堂下屏风,“不知,江南之地,他赵寻舍得一换么?”
      “八哥。”
      “为商为义,只是,也讲究方法手段。”
      屏风后,已有琴音淌出,水流叶落,清逸飘摇,众人尚自飘飘然,忽地琴音陡变,一连串的滑音如碎玉溅珠,宛如清泉行至断崖,骤然泻落为瀑,水声大盛,筝与琵琶同时拨弦如促,金声玉振,激烈如旷野呼啸的疾风,嘈嘈切切之中,琴音却并未被压去分毫,反而愈加快速响亮,以沉郁之音色,奏华丽之曲调,仿佛是刹那间跌入红尘万丈,一派热闹轰烈。
      堂中诸人从未听过此等演奏之法,不觉瞠目结舌,目眩神迷。
      数种器乐相和,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然而却渐渐放缓了速度,笛声入时,其余乐器的声音均已淡弱,仿佛是心潮退去,日落月升,只余一笛一琴悠悠轻扬,半晌,笛声亦停,唯有琴音如丝如缕,不绝于耳。
      《广陵散》。
      广陵一散,终成绝响。
      胤祀不觉也听得入了神,“未见其人,已觉非池中之物。”
      邻座正传来几个书生窃窃私语的议论。
      “哗众取宠,俗不可耐。”
      “琴弹得那么快,手不会疼么?”
      “不过,最后那段《广陵散》,可见其功力深厚,并非全是花拳绣腿。”
      “好好的阳春白雪,却弄成了下里巴人,若是琴仙还在,定教其无地自容。”
      “没见识,你们难道听不出,这琴仙与琴魔,皆为广陵琴派弟子,分明是同出一脉。”
      “咦,你不正是姑苏人氏么,上京赶考以前,定是听过了?”
      “正是,当年琴魔奏曲,尚未以屏风相隔,也不怕诸位笑话,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方知何谓倾城之色,世上既有那样的美人,偏又生出我等凡胎浊物,可叹可悲哉!”
      “依你的说法,这位姑苏美人,倒是沧海遗珠了?”
      “可惜世无完美,这位赵姑娘也难免白璧微瑕,她抚琴时,我隐约瞧着她腕间,似有好长一道疤,忒煞风景……”
      书生尚未说完,便听一声巨响,邻座的公子骤然踢翻了酒桌,面色苍白,神情可怖,杯盏碗碟的碎裂之声清脆无比,如一个人心底骤然碎裂的回忆。
      堂中众人纷纷侧目。
      “九弟!”
      胤禟已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顾浑浑噩噩、踉踉跄跄地向屏风走去,眸色烈烈,如同受着赤焰焚心的煎熬,众人见他面容狰狞,都惊惧地避开几步。
      他知道她是谁了。
      明明只是几步的距离,却似乎已经跋涉很久,漫长的爱漫长的恨,漫长的回忆漫长的等待。
      整整九年,杳无音信的九年。
      他不知,也不敢想,她是否还在此生此世间。日日沉溺放纵,却是更加刻骨铭心,徒剩她一颦一笑,宛如凌迟般渐渐模糊。
      是午夜梦回留不住的身影,是半醉半醒忆不起的眉眼,水月镜花,满目虚妄。
      屏风后已无人。
      胤禟默了一瞬,忽地放声大笑,“她呢?”
      老板娘惊骇莫名,只觉眼前这位公子的笑,实是肝胆欲碎的狂乱,她伸手,颤巍巍指向楼上的客房。
      胤禟大步登楼,眉目冰冷桀骜,一间间踹开,直到回廊尽处没有灯火的屋室方停下。偌大的客房,竟无半点烛光,不知是屋内无人,还是故意为之,他看不清其中景象,脚步一滞,疯了一般怒吼道:“展念!”
      一声轻响,角落腾起一团微弱烛光。
      唯一的明亮处,女子正倚灯而坐,摇曳跳动的火焰,静静映在她的眼睛里。
      终于,她转头向他望来。
      没什么表情,只有一个淡淡的笑。
      “别来无恙,九爷。”
      九年,记忆里别扭寡言的少年,和眼前戾气满身的男人,竟奇异地重叠了,昔年种种,蓦然鲜明刺目。
      展念尚在恍惚,眼前人已几步上前,将自己狠狠揉进怀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惜用尽此生残存的所有气力。
      浓重的酒意扑面而来,男人埋首在她的颈间,呼吸紊乱而急促,挺拔的身躯颤抖得像风中枯叶,不稳的嗓音只余喑哑,似是努力克制着多年养成的冰冷和危险,透出一种蹩脚的柔情,“你瘦了。”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瘦了。
      她心里忽然一痛。
      命数将尽之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起,千里之外的京城,尚有一位故人,那位故人儿女绕膝,虽无娇妻,却有美妾,想来人生应是快意,早已忘了少年时曾动心的姑娘。
      明知荒唐,她还是回来了,原本,只是想远远相望一眼,怎么偏偏又相见。
      怎么偏偏,他还念着她。
      已有整整九年,不曾有人唤她“展念”,他们认识的那个人,只是赵家的阿离,以至于,再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竟有一种隔世的错觉。
      沧海桑田,人世全非。
      “放开我。”
      胤禟一窒,胸中酒意翻涌,他连忙放开她,掩唇一阵呛咳,展念也趁此抽身,脸色苍白地退后数步,扶住近旁的柜橱,几乎站不稳。
      他未料到她已虚弱至此,眸中满是怔愣和茫然,“你……”
      展念直起身,走至桌前坐定,“九爷来此,有何见教?”
      女子提壶续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世家教出的仪态,本该是赏心悦目的景致,他却只觉陌生。
      胤禟见她只倒了一杯,神色一冷,便要伸手取杯,展念轻按他的手腕,“酒后不当饮茶。”
      他的手微微一颤,竟僵住不动了。
      展念垂眸,默然放开。
      他坐在她身边,慢慢地看她,而她只是端坐执杯,轻拂茶面,氤氲的烟气中,目不斜视,神情淡然,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来客。
      “这些年,你,你可好?”
      展念迅速地回:“很好。”
      “……”
      “……”
      原来彼此之间,已是这样无话可说的境地。
      胤禟自嘲地勾起唇角,“莫寻自然待你很好。”
      展念抿唇,微微笑了一下,“嗯。”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可是她的眉眼却忽然温柔,在那个笑里,他依稀望见几分从前的影子,然而那个笑,却并不是为他。胤禟顿觉心头邪火难抑,控制不住语中的讥讽,“那又何必兄妹相称,直接洞房红烛,岂不更好?”
      展念听出他的轻蔑,目光寒凉地看向他,“莫寻不是你可以随便玩笑的人。”
      “怎么,难道他清正磊落?”胤禟冷笑,“当年你处心积虑,骗我为你牵线搭桥,他带你远走高飞的时候,就果然问心无愧么?”
      展念起身,“出去。”
      胤禟亦起身,眉眼俱是怒意,“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了?”
      “不管今日如何,至少当年,我自问对你一心一意,绝无他念,倘若九爷非要措辞恶毒,糟践我,糟践你自己,我只当自己从前看错了人,不想分说什么,”展念推开房门,“但你糟践他,我绝不与你罢休。”
      “好啊,”胤禟气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与我罢休?”
      展念也被气笑了,她看着那张已然陌生的脸,觉得真是荒唐一梦,“我当年竟会喜欢你。”
      胤禟的眸色一缩,直接将她狠狠抵在墙壁上,“当年的事,你知道什么?那时——”
      展念的背脊被撞得生疼,她微微皱眉,“那时九爷尚处孝期,禁酒、禁歌舞、禁房事,所以那个孩子若是降生,必惹圣怒,你为天潢贵胄,自然从轻发落,而我,死无葬身之地。”
      胤禟愕然,“你知道?”
      “当时不知,后来才知。”
      “既然知道,为何不回?”
      展念觉得这问题万分好笑,“你是以什么身份在问我?九爷,九阿哥,容民女斗胆提醒,你如今为人夫,为人父,这种可笑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胤禟声音沉沉,“我没有。”
      “有或没有,都与我无关。”
      “你恨我。”
      “我为何要恨你?”展念云淡风轻地望着他,“九爷,过往种种,我早已放下,也是真心愿你人生美满。”
      “美满?”胤禟笑意森寒,“原来我锥心刺骨的九年,竟是这样可笑,何止可笑,简直可悲。”
      他慢慢放开手。
      原以为,找到她,九年的噩梦终于得以结束,却原来,只是坠入下一个万劫不复的噩梦而已。
      胸肋传来的疼痛,终于强烈到再也无法忽视,他弯下身,疼得一阵干呕。
      展念下意识扶了一把,“佟保跟来了吗?”
      胤禟怒火难抑,甩开她的手,“走开!”
      他不要在她面前如此狼狈可笑。
      胤禟并未用力,展念却已踉跄后退数步,没稳住,一下跌坐在地,这回不止是胤禟,连展念自己都愣住了,没想到身体已经江河日下到了这种地步,她勉强站起身,淡淡向他伸手,淡淡地问:“还想再推一次吗?”
      “……”
      看来是不敢再动她了,展念将他扶至榻上,准备出去叫人,大概这次的疼痛非比寻常,他微微蜷着身,额上已有冷汗,显然是在咬牙硬撑。
      “又不带下人出门了?”
      听到那个“又”字,他望了她一眼。
      “……”
      “八爷呢?”
      方才他在堂下发疯,她可是分明听见了胤祀的呵斥之声。
      “……”
      既然他一言不发,展念也不打算再问,她转身,脚下刚迈出一步,手腕便被死死攥住,他的眸色疼得有些恍惚,但是说出的话依然冰冷强硬,“你敢走。”
      展念深吸口气,“去找店小二问几句话,行吗?”
      胤禟仍是不肯松手。
      展念沉默了一瞬,“我不走。”
      胤禟缓缓放开她。
      他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展念不敢离开他的视线,否则,她毫不怀疑,即便他疼得站不住,也会立即起身抓住她。
      刚走到门口张望,一个小厮已迅速凑上前,“展姑娘。”
      “阿武?”展念有点意外,“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结了酒钱,还有店里的一应赔偿,此刻已经回府了,特命奴才等在这里。”
      “八爷有什么话,要你转告给我?”
      “爷说了,虽与姑娘多年未见,但是听到姑娘的琴声,就知道您是个明白人,今日店里的动静有些大,虽说眼下没被认出什么,防患于先总是没错的,若是九爷不肯走,姑娘您大人大量,就容忍他一回,否则再闹起来,被有心人看见,说不得,就酿成一场麻烦。”
      展念揉了揉额角,虽然觉得是借口,但的确是个有理有据的借口,毕竟胤禟如今,多少也算个公众人物,在公开场合下,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无限放大,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塞给阿武几枚铜板,展念低语几句,方掩门转身。
      偌大的屋内,只有一支蜡烛燃着,关上门更是幽暗,展念又点了几支蜡烛,这才坐回榻边,淡淡地打量他,“要不要给你叫个郎中?”
      胤禟侧卧在榻上,身体疼得有些发抖,“不需要。”
      展念皱眉,一手扶住他的肩,一手探向他的背,沿胸椎慢慢按压,“疼了就告诉我。”
      胤禟闷哼一声。
      看来是这里。
      展念不轻不重地推着,有些恍惚地想起,之前在苏州,吴以忧行医时,她也时常帮着做些微末小事,有一次上门看诊,妇人自言胸肋疼痛,她不仅将吴以忧的手法牢牢记下,回去后亦多次求证询问,害得吴以忧以为她身体出了毛病,又是一场数落。
      她那时,究竟为何要学呢。
      过了一会儿,胤禟的脸色缓下来了,他看向她,眉目间那些剑拔弩张的戾气,也没那么重了,像是想了很久,终于开了口。
      “阿念……”
      展念的手一抖。
      幸好传来敲门声,展念匆匆起身,门外,九香居的小伙计递来一个托盘,“赵琴师,这是您方才托人吩咐的醒酒汤。”
      “好,麻烦了。”
      展念将那碗醒酒汤放在床边,“一屋的酒气。”
      胤禟正要接过,忽然猛地盯住她,“这里面,没有下药?”
      “……”展念移开目光,“你可以不喝。”
      胤禟也默然,终是饮尽,见她仍立在几步外的地方,望着窗外月色出神,淡然出尘,悠远宁静,那是与莫寻极为相似的气度。
      眸中立刻涌出戾气,他伸手,狠狠将她拽倒在榻上,逼她坐在自己身侧。
      展念猝不及防,没想到他如此不讲道理,“九爷,你——”
      她忽然说不出话。
      因为,胤禟缓缓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展念浑身一僵,她知道,应该立刻推开他,可不知为何,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展念,你看见天上的月亮了吗,”他轻轻地问,“我好像,很久都不曾见过月亮了。”
      “九爷,你喝醉了。”
      “是喝醉了。”胤禟笑声古怪,“清醒的时候,你从不在我身边。”
      “……”
      胤禟小心地靠在她的肩头,又不敢压上全部重量,他的笑声很低,仿佛只是一颗糖果便能哄好的孩子。
      展念不动声色地坐着,什么都没说。
      身边的人仍在笑,然而她分明感到,自己的肩头,已是一片温热的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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