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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同心与我违 ...
- 作者有话要说: 之所以把这个提到正文之前,是因为,求求高贵的读者们认真看一下开篇的诗,陶渊明真的超级超级好!
顺便。
第八卷的名字是。
相逢明月里。
-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笔迟句顿,展念默然读过一遍,复提笔添上落款,四十六年十一月廿七。
钟家的小丫头捧了纸去外间,一道半透屏风相隔,正襟危坐的夫子接过,最上一张是钟玉颜的簪花小楷,写的是李白之诗,“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夫子捋了捋保养得宜的胡须,“钟姑娘可知,何为‘绿绮’?”
钟玉颜起身答:“为琴。”
“何琴?”
“上古四大名琴之一。‘号钟’求贤,‘焦尾’知音,‘绕梁’贪欢,‘绿绮’动情。”
夫子微微一笑,“姑娘所言,乃司马长卿之‘绿绮’,非李太白之‘绿绮’。”
“先生教训,学生谨记。”
司马相如携绿绮奏《凤求凰》,于是文君夜奔,成就一段风月佳话。而李白此诗,乃沉醉琴声,陶然忘机之意,夫子是提醒钟玉颜收心敛性,莫动私情。
夫子翻过下一张,花白的眉毛略略挑起,“赵姑娘独爱陶渊明《停云》之篇?”
“《停云》有诗经余韵,如雅正君子,哀而不伤。”
“何处最哀?”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一句,学生读之,心有戚戚。”
“《停云》,思亲友也,愿言不从,叹息弥襟。”夫子颔首,“何为愿言?”
“愿者,念也。言者,无实意。”
“渊明之诗,大抵孤清,赵姑娘少年锦绣,却已悟此老境,福兮祸兮?”
展念敛眉而答:“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福兮亦好,祸兮亦好。”
“一言以蔽之,何谓本心?”
“无为。”
“逍遥之境,非无为,乃无违也。”夫子轻敲戒尺,“此二者,相去甚远。”
“学生受教。”
待到散学,钟仪已提了一篮子果蔬在廊下等她,“今日府上进了不少稀奇食材,我给你留了一份。”
展念点点头,继续向府外走,钟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先生教什么了?”
“他只让我们挑一首最喜欢的诗,写好呈给他看。”
“越发玄了,”钟仪嘻嘻一笑,“定是见你们嫁不出去,结业无望,故意敷衍呢。”
展念嗔目道:“你讲我就讲我,把玉颜也带上,有你这么做哥哥的?”
“是,谁能比得上你的寻哥哥呢?哎,马上过年了,过完年你该有二十四了罢?”
“……”
虽然展念依然心态良好地认为,二十四岁实在很年轻,搁现代,完全是结婚都嫌早的年纪。但,二十四岁的姑娘在古代,已经是老到无可救药了,吴以忧和叶清荷分别都已经有第二个娃了,她却仍待字闺中,不过,莫寻与钟仪同样是镇里的大龄单身青年啊……
正出神,莫寻已在府外等她。
钟仪抱着篮子不撒手,展念便知他又要蹭饭,边走边道:“不对啊,玉颜比我略小几岁,可也早该议亲了,我隐约听说,是她不肯嫁,闹得厉害?”
钟仪无可奈何一笑,“她今日写的可是李太白《听蜀僧濬弹琴》?”
“不错,此诗有何特别么?”
“十年前,我携玉颜去世交的府上做客,府上延请了一位琴师奏曲,玉颜听完,偷偷跑出屏风,虽只瞧见一个背影,却就此倾心。”
展念的步子微微一顿,“琴师?”
“阿离可曾听闻,‘天上琴音,人间莫寻’?”
“莫寻?!”
“你认得?”
“我……”展念偷偷瞥了莫寻一眼,“初学琴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莫琴师奏曲端方雅正,你却用琴奏市井靡靡之乐,娱俗人耳目。一个琴仙,一个琴魔,你能入他的眼?”
“当然!”展念推了钟仪一把,“洗菜去,否则不让你上桌。”
廊上的鹦鹉闻言,高声附和道:“洗菜去,洗菜去!”
钟仪气得指它,“想当年是谁把你送来的!忘恩负义!”
鹦鹉:“忘恩负义!”
“谁让你当年撺掇我喝酒,不表示一下,还想再入我赵宅的大门?”
时隔多年,钟仪仍然心虚地瞟了一眼莫寻,仿佛是记起负荆请罪时那满面的寒气,立即自知理亏地洗菜去了。
鹦鹉仍在梁间轻跃,仿佛见到熟人一般,“莫寻,莫寻。”
展念逗弄半晌,回眸笑问道:“当年你收徒,为何偏偏收了一窍不通的我?”
“无基础,好调教。”
古琴流派纷杂,指法、曲风各异,若已有小成,恰如打底之画,改动有限,若是白纸一张,反而更易着墨。
“所以,你说的那些,从拨弦看心性、看悟性一类的话,都是骗我的?”
“不然?”
“……”展念看向上蹿下跳的鹦鹉,“小花,咬他!”
鹦鹉小花轻啄自己的羽毛,字正腔圆地开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莫寻驻足瞟了一眼,“你教的什么?”
“教它其他鸟儿怎么说话啊。”展念笑眯眯看着小花,“小花,杜鹃鸟怎么叫?”
“不如归去!”
“鹧鸪鸟呢?”
“行不得也哥哥!”
“鹈鹕呢?”
“提葫芦!提葫芦!”
展念正欲再问,忽觉一阵头晕,连忙扶住身侧的廊柱。
莫寻微微皱眉,“最近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累了吧,”展念扶额,也觉得有些莫名,“我过几天去找以忧看看。”
然而,吴以忧把过脉以后,一言不发了很久,竟默默红了眼眶。
她素来达观,即使在刑台上绝处逢生,也没有多少失态,展念见了她的反应,心里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我怎么了?”
吴以忧没有看她,只是迅速一揉眼睛,“油尽灯枯,不过半年。”
本该寒冷到无以复加的冬月,似乎更冷了。
原来,这种频繁的困倦和无力,不是累了,而是尽了吗。
吴以忧冷静了一会儿,忽然找回骂她的感觉,“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把事都埋在心里,钟家那些个破规矩有什么用,越学越不像个人,你还笑!不许笑,我看不得你这种假惺惺的笑!”
展念仍是淡淡而笑,“不笑,抱着你哭一场吗?”
“可以啊,动手吧。”
“……”
“一个两个,都活得这么委曲求全,隐忍不发的,”吴以忧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我真恨不得找一个人,能把你气得跳脚,把你逼得声色俱厉,就像小孩子打架那样,给我狠狠打一场。”
“你就是这么管儿子的?”
“我儿子好得很,不需要打架,也知道怎么发泄自己情绪,比你们这帮人省心多了。”
四十七年的上元节,展念邀请钟仪与钟玉颜小聚。但凡闺阁女子,若非元宵之夜,不得轻易出府,算来,钟玉颜与莫寻,已是数年未见了。
吃过饭,展念迅速拖了钟仪去洗碗,钟仪端着一堆碗碟很是茫然,“你让本少爷给你洗碗?”
“能洗菜,为何不能洗碗?”
钟仪打量她半晌,摇头笑道:“你故意将玉颜和赵寻留下,必有阴谋。”
展念不语。
钟仪将碗碟放下,兴奋得两眼放光,“走走走,我们悄悄绕过去,保证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真的是玉颜亲哥哥吗……”
“你来不来?”
“来。”
偷偷走至窗下,却只闻厅内一片静默,就在展念站得有些腿僵之时,终于听见钟玉颜淡淡的声音,“赵公子擅琴?”
“何以见得?”
“左手无名指、大拇指外侧生茧,多为习琴多致,食指、中指指腹生茧,是因弹奏《广陵散》所致,想来公子的琴技,已臻佳境。”
《广陵散》为古琴最难的曲目之一,对于琴技要求极高,寻常琴师根本弹奏不出,展念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钟玉颜所言,分毫不差。
“略懂一二,让姑娘见笑。”
又是许久的静默,钟玉颜终于开口:“山西初见之时,我便知,除了你,再无人有那样的背影。”
“姑娘此言何意?”
“赵公子不明白,莫琴师却明白。”
莫寻沉吟半晌,“姑娘之意,莫寻感激。只是,舍妹孤弱,无人照拂,我若应了姑娘,实难心安。”
“得知公子此心,我已欢喜。”钟玉颜声音似有笑意,“只可惜,竟有数年不曾听到那样好的琴声了。”
莫寻起身,坐于琴案前,随手调试了几声。他已很多年不曾弹琴,拨弦的那刻,展念不可抑制地心跳加快。
《凤求凰》。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世人奉莫寻为“琴仙”,是因为他的琴曲高远绝尘,清冷孤高,不染半分世俗心意,展念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这一曲《凤求凰》,却宛如一生的温柔心弦,少宫绝响,生死不忘。
展念慢慢后退,呼出一口气,有些怔愣地看着迅速浮起又消散的白雾,想起那句“舍妹孤弱,无人照拂”,说到底,她还是他的负累,原来,是她误了他。
钟仪也回到她身边,“天上琴音,人间莫寻,竟然是他。”
展念推开小宅的大门,粉墙黛瓦的江南小镇里,乌篷船划开满河灯影,青石小街上人来人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和乡音,“子书,我打算离开了。”
钟仪吓了一跳,“好好的,这是为什么?”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若没有我,何至于让他们蹉跎这些年。”
钟仪默然良久,蓦地一笑,“你想成全他们,可是,此去路遥,若不能照拂好自己,他也不会放心吧。”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展念侧头,恍然忆起在山西与他观灯的场景,不由眨了眨眼,“也会想你的。”
“如遇难解之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皆可吹响此哨。”钟仪从怀中取出一个玉哨,递给她,“放心去吧,我钟仪也会护着你的。”
展念挑眉接过,“这么喜欢我?”
“毕竟一起招摇过市了这些年,就算是狐朋狗友,也是人非草木。”钟仪笑眯眯的,“后会有期,阿离。”
华灯如星,夜凉如水,不知江月千里,可入故人魂梦。
“阿玛!阿玛!”
小小的女孩提着兔子灯闯入晦暗的屋室,笑意一片天真,“看!我赢的!”
“你额娘呢?”
“额娘已经睡了,我偷偷跑出来的!”女孩将兔子灯举得更高些,“今天在街上,我一口气猜对了五个灯谜,白胡子老爷爷就送了我小兔子。”
胤禟的目光终于落在兔子灯上,“嗯,如英猜了些什么?”
“第一个灯谜是,是,”如英回忆半晌,兴奋道:“凡心共白首,打一字!”
“……”
“一点一撇,谜底就是‘八’呀,老爷爷还夸我呢,他说九年前,有个姐姐想赢兔子灯,却连第一题都答不上来。”
如英举得累了,将兔子灯放在地上,继续道:“我就说,那个姐姐真的好笨呀,老爷爷说,是啊,和她一起的哥哥都说了谜底是‘八’,那个姐姐不信,非要写‘九’,老爷爷说她答错了,那个姐姐非要说没错……”
晨光初明,晓风残月。
整理好包裹,展念轻手轻脚合上门,身后却骤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要走了?”
展念的心剧烈一跳,慢慢转过身,笑道:“这么早,我正想去找你道别呢!”
莫寻将九霄环佩递给她,一言不发。
展念垂眸接过,轻轻抚上琴弦,“说起来,很久没听师父弹琴了。”
“好。”
莫寻转身回房,半晌后,取出一张琴,小心安置在厅堂的琴案之上,展念看见那张琴,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起来。那张琴,是她数年前亲手做成,实在是粗制滥造的玩物,几年下来,漆面已多处开裂,音色更是不堪入耳,没想到莫寻竟一直收着。
明明是一把伤痕累累的琴,在他手中,却能奏出动人的旋律。
莫寻的指尖扫过琴弦,极是耐心谨慎,细听来,与《雁丘词》的曲调几乎如出一辙,却少了北曲的激烈,多了南曲的温柔。
当年,元好问写成《雁丘词》传世,名声大噪,然而同出他手的《双蕖怨》却少有人知,雁丘、双蕖本为姊妹篇,词牌一致,宫商相近,但时人大多偏爱《雁丘词》生死相许的豪情,不解《双蕖怨》情深缘浅的叹息。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曲终,莫寻抬眸凝视她,素来清淡的面容竟浮出笑意,那是展念不曾见过的真切和温柔,如江南煦煦的春光,在碧河上泛起说不尽的暖色。
“阿离,再见。”
展念无端有些哽咽,她乖巧地俯首,“寻哥哥。”
此去,便是今生今世,最后一面了。
展念缓缓对上他含笑的眉眼,九年的时光倥偬而过,她只想再次镌刻他的模样,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渡口,安稳停泊,从无风雨。
她盼他此生美满,余岁长宁,入目皆是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这么多年,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