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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感子故意长 ...

  •   一大早醒来,发现床边有个人正凝视自己,还是很吓人的。
      昨夜,展念累得撑不住,倚着床榻就睡着了,结果睁开眼,就看见胤禟正清明地望着她,面容仍是多年养成的冰冷和阴郁,目光却似叹息绵长,有了淡淡的晨曦颜色。
      胤禟已看了很久很久。
      九年里,她变化不小,从前尚有一些孩子气的少女面容,已长成清瘦精致的眉目,身形更是出落得窈窕娉婷,举手投足,无不雅致如画,像是未经雕刻的美玉终于被用心琢磨,再也掩不住无双的姿色和风华。
      几乎美得惊心动魄。
      “九爷,怎样才能放我走?”
      胤禟闻言,神色瞬间变冷,“你做梦。”
      “你现在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因为我不想再等下一个九年。”
      展念疲倦地倚着床榻,束手无策。
      “你不想见我,那齐恒,你想不想见?”
      展念心头骤然一跳,“你把他怎么了?”
      胤禟一怔,转而凄惶大笑,“原来,我已不择手段至此了。”
      齐眉客栈仍在当年的老地方,但却已被精心修缮装潢,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从一个三星级的宾馆成长为五星级的宾馆。眼下虽是拂晓刚过,店中已有不少客人,或门前备马出行,或堂中用膳闲谈,展念拦下一个伙计,“请问小哥,你们掌柜的在吗?”
      “你找齐掌柜?掌柜的在楼上看灯呢。”
      “看灯?”
      “是啊,下个月白家的姑娘嫁过来,可不得换些好东西。”
      展念登楼,正见一个小伙计踩着梯子换灯,“掌柜的,这个行吗,大红的多喜庆。”
      布衣的少年仰头笑望,“虽喜庆,未免太艳了些,春月里,还是挑些轻亮的更好。”
      展念忽然站住了。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当年的莫寻。
      齐恒余光瞥见来人,转过身,看见她,惊得甚至忘了向胤禟请安问礼,失声道:“姐姐?”
      展念微微一笑,“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齐恒谨慎地看了一眼胤禟,终于还是开了口,“寻哥哥……他……”
      “他很好,但是没有和我一起来。”
      齐恒尚且是个孩童时,五官并未长开,如今一看,样貌实在与莫寻太过相似,所以胤禟问她想不想见齐恒,莫寻与齐恒的关系,只怕他早就看出端倪。
      久别重逢,明知胤禟介怀,齐恒还是立刻向她问起莫寻。
      “我,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我明白。”展念微微看了一眼胤禟,“齐恒,借一步说话。”
      齐恒将她带至后院,展念终于慢慢开口,说起扬州赵家的往事。
      “他当年没有告诉你,是望你此生安乐,不受往事所累,今日,我告诉你,是望你心中长宁,知来处,得始终。”
      齐恒起身,长揖为礼,“哥哥姐姐的苦心,齐恒必不辜负。”
      展念扶起他,笑道:“你要娶白月了?”
      齐恒面目柔和,“是。”
      “恭喜。”展念环顾四周,忽觉有些奇怪,“和前头相比,你这院子算很旧了,怎不想着翻新重建?”
      “东家不许。”
      “东家?”
      “九爷。”
      “……”
      “这些年,若无九爷时时指点帮衬,仅凭一总角孩童,如何能做到今日地步?齐眉客栈如此,白氏香铺亦如此。”
      展念回眸,胤禟正立于中庭廊下,神情虽是淡漠冰冷,目光却一刻也不曾离开她,仿佛平静无波的海面,其下却是汹涌不止的心潮。
      ……
      “你把他怎么了?”
      “原来,我已不择手段至此了。”
      ……
      胤禟走上前,对齐恒淡淡颔首,“此院陈旧,成亲前改了罢。”
      齐恒一愣,转而一笑,应诺告退,依旧挑选各式悬灯去了。
      展念记起,当年中庭细雪,他执箫廊下,吹彻雁丘,她折梅掩面,以舞轻和。她留给他的不多,无非一些陈旧回忆,可也正因不多,所以哪怕一点点,他都视若珍宝。如今,他的放下,不过是因为,他又找到她了。
      观齐恒如今的谈吐举止,必然是读过书的,想来也是他的“举手之劳”。齐恒日渐长大,他自然看出那是一张极似莫寻的面目,但还是真心相助,而她,却那样猜疑他。
      展念垂眸,“对不起。”
      胤禟笑意讥讽,眉眼凉薄,“如今,连你都怕我了。”
      “九爷,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胤禟冷笑,“你又可曾放过我?”
      “民女此生,已无所求,只想一人一琴,四方逍遥,”展念微微抿唇,不让情绪泄露分毫,她在他面前跪下,“卑微心愿,恳请九爷成全。”
      胤禟面上的血色刹那褪去,惊怒交加的眸子死死盯住她,“你跪我?”
      展念不答。
      他的声音已然失去理智,仿佛带着剔骨剜心的痛意,“你怎敢跪我?!”
      展念的面容亦是苍白,这么多年过去,终究她还是了解他的,因为她曾见过他的心,所以刺下去的时候,才知道哪里最疼。
      如果,不能将她忘记,恨也无妨。
      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不清,展念感到一阵摇摇欲坠,正要倒下之时,却忽然被人打横抱起,那个怀抱抖得厉害,声音犹带着怒意,更多的却是惊惶和恐惧,“展念!”
      展念露出一个微弱笑意,“我没事。”
      “我带你回家。”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胤禟忍无可忍,“住口!”
      展念勾了勾唇角,“九爷如今,当真疾言厉色啊。”
      胤禟的胸口剧烈起伏,似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手下却不自觉用力,将她推入马车中,冷冷吩咐车夫,“铁狮子胡同。”
      铁狮子胡同为内城皇族所居,车夫不敢怠慢,催马催得飞快。
      行至半途,胤禟忽叫停车,出去半晌方回,展念在车内听得分明,原来是吩咐孙宅的门童,让孙挽之立即赶去九阿哥府。
      展念叹了一声,“非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胤禟眯着眼睛看她,“你好像很怕我请太医。”
      “没有,”展念移开目光,“我只是不想跟你入府,再被关起来一次。”
      “不必拿这话刺我,”胤禟冷笑,“我不在乎。”
      “那是自然,九爷雷霆手段,岂有踌躇之事?”
      “无可得,无可失,又有何可惧?”
      ……
      “有你,世间再无可得,无你,世间再无可失。”
      ……
      马车停在府侧的角门,胤禟不由分说抱她下车,侍立的小厮垂眸开门,路过无人的夹道,便是往迹园,经往迹园入停云堂,正遇见焦虑徘徊的佟保,佟保看到眼前景象,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俯身请安。
      虽然昨晚八爷已托人捎了口信,但他始终半信半疑,直到现在,自家主子脚下不停,抱着怀中的女子便朝屋内走,而那女子在无奈之余,仍没忽视他的存在,笑盈盈地招手,“好久不见,佟保。”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孙挽之气喘吁吁赶来,一把拽住他,“九爷又怎么了?”
      “主子怎么了?”
      “不是你急唤我入府么?”
      “应该是九爷亲自唤的,”佟保面无表情,“因为展姑娘回来了。”
      孙挽之仿佛没听懂,“谁?”
      佟保继续面无表情,“孙太医,再不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孙挽之提着药箱便跑。
      展念看见孙挽之,孙挽之亦看见她,彼此的眼里都写满抗拒,又自知躲不过,展念沉默地伸手,孙挽之沉默地把脉,然而却渐渐皱眉,“姑娘可曾食用紫草?”
      “不曾。”
      “紫草凉血,短期服用,虽于身体无伤,但可致人乏力疲倦,头晕目眩。”
      展念愣了一下,“敢问孙太医,此症可有误诊之可能,比如,误诊为油尽灯枯之象?”
      “若是民间庸医,药理不精,误诊一二,并无稀奇。”
      民间庸医……
      展念脑中浮起吴以忧叉腰骂人的画面,不由一笑。
      “那,依孙太医之见,我还有多久?”
      “倘若悉心调理,至少十年无虞。”
      胤禟冷冷开口:“十年之后呢?”
      孙挽之不敢答。
      “臣有些话,涉及女儿隐私,可否请九爷暂避?”
      胤禟神色一僵,提步去外间等候。
      “姑娘可想知道,九爷这些年,过得如何?”
      “……不想。”
      “那姑娘可想知道,九爷垂危之际,臣是如何让他醒来的?”
      “……”
      “臣命佟保只说三个字,找到了。”
      “你将他支开,就是为了说这些?”
      “这些事,九爷永不会说,但臣僭越,非说不可。”
      孙挽之离去,胤禟走回内间,坐在床榻边,淡淡问:“是不是有人告诉你,命数将尽,你才想到回京?”
      沉默着,展念点头。
      “所以,你故意说那些话,想让我怨你,恨你,忘你,是么?”
      “……是。”
      胤禟的神色仿佛是事不关己的询问,“如今你有何打算,回姑苏找他?”
      找他?
      展念苦笑,她已拖累他九年,难得他与钟玉颜终于坦诚交心,她怎能回去?于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么,”胤禟的眸色微微亮起,是拼命掩饰也掩饰不住的希冀,“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展念咬唇,亦摇了摇头。
      胤禟怔然一瞬,面容不可抑制地浮出戾气和阴郁,“莫寻就那么好?”
      展念不悦地皱眉,“我不想留在你身边,与莫寻何干?”
      “与他无关?”胤禟大怒,一把抵住她的肩,仿佛要将她硬生生撕碎,“整整九年,你都与他相关!”
      展念冷冷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胤禟亦冷笑,“我一提他,你就变色,果然是郎情妾意,神仙眷侣。”
      展念闻言怒不可遏,将多年习成的教养和仪态忘得一干二净,“对,你说得对,我就是喜欢他,觉得他好,哪里都比你好,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没嫁给他吗,我告诉你,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我不能生孩子,不能跑不能跳,不能饮酒不能吹风,我活在这世上,还不如一个纸糊的人,这些,都是拜谁所赐啊?”
      她惯常淡泊,从未说过这样多、这样歇斯底里的话。
      字字如刀,似要将一颗心戳成千疮百孔才肯罢休,只是展念也不知,到底是他的心,还是她的心。
      她从来都知道怎样让他最痛,每说一句,胤禟的面色便苍白一分,听到最后,连抓住她的双手都在颤抖,就在展念以为下一瞬,他就要将她摔出去的时候,他却如斗败的公鸡,丧失了所有的强横,只轻轻问她:“展念,你可懂得?”
      展念抿唇,一言不发。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缥缈,缓缓地,又问了一遍,“你可懂得?”
      相思成疾,噬骨焚心,日日夜夜辗转难眠的悔痛,朝朝暮暮念而不得的渴望,百转千回的心意到了口中,却只剩下一句惨淡无力的追问。
      “九爷,罢手吧,不要再纠缠下去了。”展念叹了一声,“事到如今,定要这样面目狰狞地彼此相对吗?”
      胤禟良久不语,再抬眸时,眉眼已重归冰冷和狠绝,“不可能。”
      “……”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永不放过你。”
      展念被禁足于往迹园中。
      九年前,胤禟尚且是个清闲的皇子,如今,除却每日朝会,还有繁多的政务和商务,不是在府中见客,就是在八贝勒府议事,听知秋所言,似乎还要抽空管一下府里小格格小阿哥的琐事。
      但无论多晚,必要到往迹园一看。
      知秋但见九爷神情冰冷地来,满面怒气地去,而展念从来都是波澜不惊,意态闲闲,或抚琴,或品香,或执卷,兴致好时,甚至会去摆弄一下园中沉寂已久的西洋琴。
      “这海棠的香气,新鲜清透,倒比宜妃娘娘宫中的更好。”
      知秋笑道:“这些年,我跑了许多家,论调香,还是首推白氏香铺,他家的香总能别出机杼。”
      “我当年不过一句玩笑,你竟这样上心。”
      知秋只顾看着她笑。
      展念拨了拨炉灰,低眉轻嗅,“似乎加了沉香和白蜜。”
      知秋正要接话,忽见月洞门前一抹藏青锦袍,立刻噤声起身,行礼告退,毕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见两人又要吵架,此时不遁更待何时。
      展念亦起身,屈膝一礼,“见过九爷。”
      胤禟将一张请帖掷在桌上。
      展念拿起细看,原是齐恒和白月的婚礼请帖。
      成婚当日送帖,实则不过一个形式,提醒宾客出发赴宴,然而展念久居府中,不通外界,是以看到请帖不免愕然,“今日成婚?”
      “齐恒亲自来送,让你去白家。”
      “哦?”展念戏谑地抬眸,“九爷准民女出府了?”
      胤禟冷冷道:“我陪你去。”
      他挥手,佟保迅速将一套桃红色的衣裙奉上,展念有点意外,她的衣衫全是清冷素净的款式,正在发愁没有适合赴宴的,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有所准备。
      展念道了声谢,回房梳妆。
      半晌,门推开,胤禟向她望去。
      她很少穿这样的颜色,以至于在他印象里,她始终美得明澈清灵,如今行来,满园海棠疏影,竟是春色也压不住的艳丽,裙裾层叠,深红至浅红次第渐变,衣襟袖口绣有灼灼繁花,仿佛真有暗香盈袖,三千青丝用红色的发带挽起,略施脂粉,掩去微白面色,耳下坠着两枚细小海棠,顾盼之间,他已心如擂鼓。
      赶到白家时,街坊邻居尚未到来,白月正坐在妆台前,一身红色的喜服,妆容精致,发髻高挽,眸色亮得惊人。见到展念,急匆匆起身,“姐姐!”
      展念微微一笑,“我记得,你小时候看到我便躲,如今竟也想我了?”
      白月看了一眼门外的男子,“我是替九爷高兴。”
      “听齐恒说,白氏香铺,也在他名下?”
      “九爷虽为东家,实则从不插手店里买卖,只在遇到难处时指点一二,我和齐哥哥,都很感激他。”白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声说:“每年除夕,九爷都会去齐哥哥的客栈,只在院中坐着,什么都不说,子时将近便离去,姐姐,他真的……一直想着你。”
      胤禟与白月非亲非故,本不应进入大门,然而白老夫人看见他,甚是亲热地请他进院,推辞不过,胤禟只得入内,守礼地立在屋外,绝不向里间探视。展念看见他的背影,冰冷的、孤清的背影。
      “想着又如何,难道让我与他的妾室和儿女相亲相爱?”
      “四十六年大旱,京中涌入大批流民,养生堂弃婴无数,难以养赡,朝廷虽有拨款,不过杯水车薪,九爷接济白银二百两,并亲自领了两个女孩子,便是府上的琇莹格格和琼华格格。”
      展念早听知秋提起过,“那他的两个女儿,如英和如云,还有长子弘晸,难道也都是领的?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新娘子还没进门,怎么就做成媒婆了?”
      白月红了脸,“阿离姐姐!”
      展念忍俊不禁,“这就受不住了?可见这些年,你毫无长进嘛。”

  • 作者有话要说: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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