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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还将旧时意 ...

  •   时近除夕,莫寻带展念上山。
      “看看!还得是我们阿离有心,过年了还想着我,否则,这小子哪里肯来,真是隔代亲啊。”
      展念不动声色抽了抽嘴角,莫南华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小,“隔代亲”从他口中说出,着实微妙,“客气了,也没有那么亲。”
      莫南华领着她进道观,难掩愉悦,“来,我听听你的琴,较上月有没有进步。”
      莫寻去厢房读书,并不理会二人。
      “你和你师父吵架了?”
      “……没有。”
      莫南华一拍她的脑袋,“别别扭扭的,当我看不出来吗,你到底干了什么,让他舍得跟你生气?”
      展念瞪他,“你不是要教我弹琴吗!管那么多!”
      莫寻尚在书架挑选,忽听中庭传来琴音,却是《雁丘词》的曲,取书的动作不由顿住。
      问世间情为何物,起句似河流出空谷,蜿蜒求索,却不再自怨自伤,继而流水渐缓,砂石渐沉,仿佛淌入开阔之地,流云照影,与时舒卷。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每一根弦的位置早已牢记在心,不必看便知该在何处下指,展念缓缓阖眸。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也许,他会牵住蹒跚学步的女儿,完颜月依偎在他身侧,他对她笑,亦如从前他对她笑。也许,他会拥着另一个女子安然睡去,不再因为身侧轻微的响动便警觉清醒。
      从此以往,渺渺黑暗中,为他点灯的人,再不是她了。
      已至曲终,少宫弦响,竟有超然之音。
      莫南华沉吟良久,“同样都是我教,为什么那小子能弹那么差。”
      “他弹得才不差,”展念立刻愤怒反驳,“难道你没有听过‘天上琴音,人间莫寻’的说法吗?”
      “听过,但我不认,”莫南华施施然起身,“你这么维护他,我今天还就不教了,让他教你吧!”
      展念知道,他是有意让她与莫寻和好,可是她并非没有道歉,事实上,不管她如何试探,莫寻都冷淡得无动于衷,她不敢进入他的厢房,只好在道观内四处游荡。
      后山白鹤正敛羽栖息,悠然不知尘世烦恼。展念正要靠近,却没注意脚下积雪,身旁正是一个小坡,她一时失足,直接从坡顶滚到坡下,白鹤被她的动静吓到,匆匆振翅远去。
      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展念掀起鞋袜察看,大概只是寻常挫伤,然而环顾四周,竟无树木、大石一类可支持她起身的东西,四周皆是低矮枯败的灌木,连挪动都不便。
      站不起来,喊了几嗓子,才想起后山基本没人。
      展念搓起一堆雪,按在脚踝处冰敷,江南的冬季虽无北方严寒,待得太久也是要命的。
      只能等莫寻或者莫南华来找她了。
      天暗得很快,展念蜷成一团,摸索全身上下,竟找到一只圆滚滚的陶笛,这还是上山之前,三岁的冬生硬塞给她的新年礼物,这种陶笛制作粗糙,只有六孔,尾端系有彩色的线绳,本是给小孩子挂在胸前玩的东西,此时此刻,居然能派上用场。
      好冷……
      展念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乱七八糟地吹起陶笛。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三十七年的草原,幽深漆黑的树林,一点微弱灯火,她本欲靠近,那灯火却骤然熄灭。
      正这样想着,眼前竟真的出现一点灯火。
      莫寻循着笛声而去,微弱灯火里,渐渐映出女子的面容,江南的冰雪已将她冻得瑟瑟发抖,然而那张苍白的脸却扬起笑,昏黄微光里,轻唤他的名字。
      “莫寻。”
      她的表情似有些埋怨,然而眉眼却分明是笑意盈盈,“你怎么才来啊。”
      莫寻蹲下身,明明是在答她,心里却清楚自己答非所问,“我来迟了。”
      她已在冰雪中这样久,而他,终究是迟了。
      “快扶我一下,我冷死了。”
      莫寻将灯盏递给她,“我背你。”
      “不用,我在这里冻太久了,你背我就跟背冰块一样……”
      “上来。”
      “哦。”
      莫寻背着她,展念提着灯,两相沉默了一会儿,展念小声地说:“你师父说,为人师表,是不可以跟徒弟记仇的。”
      “……”
      “你要不要听师父的话?”
      “你呢?”
      “我一直都听的,”展念有点委屈,“那天,我其实想喝好几杯的,可是刚喝一杯,就想到你的话,立刻就不敢了,我知道我做了一件让你难过的事情,我心里也很难过的。”
      “再想。”
      “我真的想不出来了!至少给一个提示可不可以?”
      莫寻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我明白了!就算师父不在,我也应该意识到这个行为的错误,不是因为怕你生气,而是我发自内心地,想要爱惜自己!”
      “真的明白了?”
      “大彻大悟了!”
      莫寻像是叹了一声,“摔得疼吗?”
      “不疼,而且,”展念低低地笑,“我知道师父一定找得到我,所以完全不慌。”
      莫寻的背虽不宽厚,却极为温暖,展念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慢慢开始复苏,她趴在莫寻身上,浅浅的心跳声隔着衣衫传来,是一片心安的温柔,万籁俱寂的冬山,只余他淡淡的足音。
      展念有些困倦地闭眼。
      “阿离,看路。”
      展念赶紧提起歪斜的灯笼,照着莫寻脚下的方寸之地,“好,我看着呢。”
      “下回再摔,我可不来了。”
      “知道啦,以后阿离自己爬起来。”
      “然后呢?”
      展念忍俊不禁,觉得他的语气,像是在教一个头次摔跤的孩子,“向前走!”
      月光洒落,尘世静好。
      快至厢房,经过庭院时,忽看见一簇火堆,展念下意识埋首,耳边传来两个小道士的笑语,在寂静的夜间极是清晰。
      “切几刀合适?”
      “二十四刀?”
      “凌迟才切二十四刀,烤只兔子,哪切得了这么多。”
      “谁说凌迟二十四刀,罪大恶极的,还有三十六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的呢,你不行就把刀给我。”
      “谁说我不行,我……这只可是母的,就算二十四刀,切法也不一样。”
      “公的母的,有何区别?”
      “哼,这你就不懂了吧,女犯的二十四刀,可精彩呢,凑近点,我告诉你……”
      展念察觉到莫寻身体的变化,立刻单脚跳下,想去看他的情况,而莫寻的面容已比月色更加惨白,僵直向前倒去,大片的血,从他口中涌出。
      “莫寻!”
      刹那间,脑中有什么东西骤然清晰。
      ……
      “约莫十年前,小老儿在扬州捡的他……”
      “一夜之间,族长与其妻凌迟,百人砍头,流放不计其数……”
      “在下姓赵,是个往来四方的小商……”
      ……
      郎中夤夜上山,施针灌药已毕,再探其脉象,微微叹一口气,“老朽已尽人事,至于能不能醒来,只有靠这位公子自己了。”
      莫南华道了谢,结了钱,回头看时,榻上的人昏迷不醒,而榻边守着的人,正死死握着他的手,暗暗无明的长夜中,声音轻得缥缈,“是扬州赵家吗?”
      静默良久,莫南华说:“是扬州赵家。”
      “为什么?”
      莫南华走至桌前,擦亮一支烛火,眉眼透出些许悲寂,“阿离可听过《明史辑略》?”
      浙江富户庄氏购得明史遗稿,延请江南诸多才子修订成书,是为《明史辑略》。顺治十八年,归安知县吴之荣告发其书“仍奉旧朝年号,不尊新朝正统”,此案牵动朝野,康熙二年终于定罪,作序者、校阅者及刻书、卖书、藏书者均未幸免,凌迟十八人,重辟七十余人,九族之内,株连无数。
      展念轻轻一颤,“可,此案早已了结。”
      “归安知县告发有功,得到了庄氏一族大量财产。有人觊觎扬州赵氏的万贯家财,便如法炮制,告发新朝入关后,赵氏账簿仍使用前朝年号,赵氏与庄氏从前的生意往来,亦被认作党附谋逆……”
      展念越听越觉寒凉,“桩桩件件,皆是污蔑构陷!”
      莫南华笑意讥讽,“桩桩件件,皆是‘铁证如山’。”
      “他的爹娘,是被……被……”
      “大逆罪,判凌迟。”
      展念已连话都说不完整,“那他……怎么活下来的?”
      “事发当日,赵氏一族的成年男丁并女眷皆被收押,那时我正在山中修道,阿寻的娘托人找到我,我在官府查封之前赶到赵家,偌大宅邸,只剩十数个弱童……”莫南华停顿半晌,“阿寻的妹妹已经自尽,阿寻抱着她,怎么都不肯松手,我只能将他打晕了带走。他还有一个同胞弟弟,可我没有找到,许是被哪个忠心的家仆抱走了——”
      “他过得很好。”
      莫南华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眼底却有细不可察的晶莹,“阿寻的爹,不肯认罪,在狱中被折磨至死。行刑那日,我想去给赵氏收敛尸骨,没看住他,他一个人跑出来,正撞见那个场面。”
      “他母亲……”
      “凌迟为极刑,最后一个被处决,不过,趁囚车押送之时,我偷偷给她塞了一颗毒药,待行刑之时,她早已气绝,没有……”莫南华的嗓音有些发颤,“没有受苦。”
      “……”
      “阿寻没看完就昏倒了,醒来以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可是,整整五年,每夜都在噩梦中惊醒,我没办法,只好骗他下山,希望他能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莫南华看向展念,“我想,你就是那个理由。”
      “如果我是那个理由,”展念红着眼,“他为什么还不醒来。”
      莫南华的目光有一瞬闪动,“阿寻在你心里,是师徒,是兄妹,还是——”
      “是师徒,不过,因为年龄相近,所以也像兄妹,”展念淡笑,“我心里敬他,爱他,视他为至亲,就算把命给他,我也是愿意的。”
      “没有男女之情吗?”
      “男女之情,是互相占有,是猜疑敏感,患得患失,”展念慢慢站起身,“我没有这样想过,他也没有。”
      “干什么去?”
      “洗漱,睡觉。”
      莫南华一怔,“我以为你会不眠不休,守到他醒来为止。”
      “很想这样做。”展念看了眼榻上昏睡的人,有些不舍,“但我刚向他保证过,好不容易,他才不生我气的。”
      接下来的三天,除了吃饭睡觉,展念一直待在莫寻的房间里,可是莫寻迟迟不醒,仿佛完全陷入梦中。
      ……
      “囚车漫漫,冤死者半。”
      ……
      “闲事莫管。”
      “闲事?是不是无论一条命、十条命还是百条命,只要与己无关,都是闲事?”
      “是。”
      ……
      “莫寻,在你看来,人命就如此不值一提,可以被随便践踏吗?”
      ……
      展念痛得缩成一团。
      “对不起,我那时候太愚蠢了,师父,我欠你好多道歉,你不能就这样睡着。”
      “我最近学会了一道新菜式,肯定是你喜欢的口味,不想尝尝看吗?”
      “对了,我本来还有个新年礼物要给你,我让子书找了几个老师傅,教我做了一把琴,但是太劣质了,实在送不出手,你要是听到那个弦发出的声音,估计会被生生气醒。”
      低下头,展念笑了一笑。
      “莫寻,都到除夕了,马上要放烟火了,难得我们在山上,视角这么好。”
      “对了,最近没向你汇报功课,钟家那个教礼仪规矩的老妈妈,以前是宫里的嬷嬷,可严厉了,不过我全都学得很好,她很喜欢我,品茶闻香,观书鉴画,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真的学会了,还挺有趣的。”
      道观中传来钟声。
      刹那间,无数焰火升空。
      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展念身上投出变幻不定的颜色,她看向窗外,悄悄握住他的手,“新年快乐,莫寻。”
      她的手忽然被反握住。
      展念回眸。
      此刻人世,百千流光,万种颜色,却皆不及他清淡眉眼。
      “新年快乐,阿离。”
      展念又想哭又想笑,她猜,自己的表情一定扭曲得要命,“莫寻,你太过分了!”
      莫寻静静地看她。
      “是,我太过分了。”
      展念扶他坐好,定定地凝望他,“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莫寻从未见她如此郑重,“何事?”
      “你家的往事,我都听说了。”
      莫寻的眸色骤然一缩。
      “你从前,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可是后来,却能认出我手上的长命缕,这说明,其实你已经想起来了,是吗?”
      “是。”
      “当年你昏倒了,你想起的并不是全部,”顿了片刻,展念还是咬牙继续,“你母亲,在受刑之前,就已经服毒自尽了。”
      莫寻不可抑制地一颤,他猛地抬眸,“你说什么?”
      “那时候你忘着,我猜,你师父也不会主动提起此事,这是真的,他没有让你母亲受苦,这件重要的事,你们完全错过了,所以我——”
      话未说完,忽然被人抱在怀中。
      仿佛是多年的噩梦猝然崩溃,那个怀抱满是悲哀,满是颤抖。
      “谢谢。”
      屋外,一窗烟花色,满天星月辉。

  •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您们都喜欢小九,所以作者默默把莫寻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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