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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动如参与商 ...

  •   “小老儿记得真真的,正是十一月十一生的,我跟我家掌柜的上京跑买卖,承蒙九皇子相邀,在府上刚喝过一盏茶,突然有个小丫头跑来说‘月娘不行了’,小老儿估摸着,九皇子是极疼这个妾室的,那是抬腿就走,丢下我们一帮爷们儿面面相觑,还是略有头脸的打听出来,这是早产,能不慌么!”
      “月娘……”
      “小老儿这辈子没见过世面,就见那王府里人来人往的,打仗一般,幸好是母子平安,九皇子第二日便设宴赔罪,嗐,皇子给我们赔罪,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只可惜我家掌柜的,还是不肯和九皇子做生意,说是——瞧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赶紧给叶老儿道喜去,晚了可没酒吃了!”
      丁老爷子哼着小曲儿,摇摇摆摆地走了。
      “赵家阿离!”河岸边,钟仪笑眯眯地招呼她,“我刚想到一个好去处,怎样,要不要同我一起?”
      不待他说完,展念已在船上躺下,抬手遮眼,似嫌日光刺目,“去何处?”
      “去把你卖了,做官人的小老婆。”
      “悉听尊便。”
      钟仪在前面慢慢撑着船,“丁老爷子的话,我也听见了几句。”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可,为何是完颜月,偏偏是完颜月。
      “巧了,正要带你去全福讲寺,那里香火灵验,可解一切爱别离、怨憎会,镇上拂晓时分的钟声,便是寺中传出,其音数十里可闻,妙不可言。”
      远远的已看见山门,钟仪停了船,两人走入,上有黄墙墨瓦,飞檐楼阁,下有青砖小径、碧水石桥,香火的气味隐隐飘来,寂静中平添幽深。右侧是一株年岁久远的古木,枝桠间挂满了许愿牌、长命缕、姻缘锁、平安带,红彤彤一片分外惹眼,展念走至树下,不经意瞥见一个玲珑的香囊,桃红的锦缎已有些褪色,她伸手取下,触感有些坚硬,原是香囊中放了一枚竹片,上有女子娟秀淡雅的字迹:与君看南雪,人与花,两白头。
      翻过纤弱的竹片,背面附有落款,“信女柳烟敬奉”。
      钟仪踱至她身边,笑道:“什么东西这样好看?”
      展念将竹片递给他,钟仪看清其上字迹的刹那,骤然变了脸色,不知是不是冬日寒风太烈,吹得双眼都泛红。沉默了很久,钟仪将竹片收好挂回,已恢复了平日神情,“偷看别人心事,非君子所为。”
      “不带走么?”
      钟仪漫不经心地穿过庭院,“带走,就不灵验了。”
      眼前一道长长的五孔拱桥,尽头有一佛阁宏伟坐落,钟仪指向桥下宽阔开朗的湖面,“此处遍植荷花,我们夏日再来,可见‘千层翠盖万妆红’的风情。”
      展念却仰头看向渐近的佛阁。
      指归阁。
      钟仪熟门熟路地登楼,顶层四面开窗,恰值南雪初霁,日光一泄万顷,映着远处山黛天青,美不胜收,然而二人各怀心事,凭栏远望,皆是默然无语。
      指归阁高耸于绵延梵宫,本已沧桑寂寞,隐隐又传来木鱼经文之声,更觉天地寥落无边。
      “阿离,我忽然想喝酒了。”
      展念一笑,“好。”
      钟仪将展念带到一处名为“万三小馆”的所在,店内人声嘈杂,生意十分兴隆,“此地,本是前朝富商沈万三的故居,如今,是你们家的店铺。”
      “我们家?”
      展念有些好奇,走入大堂,正中高悬明黄角灯,映得一片富贵,然而在座的皆是布衣百姓,三五围坐桌前,钟仪解释道:“百姓喜富贵,如此装饰,菜价却不贵,极易招揽生意。”
      店内的伙计已迎上前,钟仪抛给他一块碎银,“里面吃。”
      绕过堂后梨木镂雕的屏风,迈出角门,登时豁然开朗,眼前天光乍破,云影清波,四周奇花异草,暗香阵阵,似是大户人家的花园,却又添了许多出尘幽静。伙计领着二人七弯八拐绕过许多院落,或翠竹满园,或藤萝坠砌,或谷堆薪柴,或鸡鸭漫踱,一派清新简朴,如同隔开了世间喧嚷,青梅煮酒,闲话桑麻。
      “我知道了,只有出手阔绰的客人,才能在单独院落用餐,为了迎合他们的品味,格调皆是自然为上。”
      “九皇子吞并商铺,是借皇家之威势,一掷千金,一呼百应,而赵寻初来乍到,无背景、无人脉,白手起家,只能逐一收购整编各家小店,拟定经营特色,出资修缮改造,使之各尽所长,打破豪绅巨贾的垄断。一个是手起刀落,一个是审时蚕食,皆不可小觑。”
      “……”
      “说起来,九皇子还曾打听这位赵姓商人的来历,”钟仪似笑非笑地看了展念一眼,“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你们小动了一下手脚。”
      展念在钟家伴读,早已察觉他们绝非等闲世家,所以闻言也不惊讶,“谢谢。”
      “不客气,”钟仪优雅地颔首,“这场灯下黑的好戏,实在是有趣。”
      走至湖边一处暖阁小榭,上书“照水香”,伙计回身笑道:“二位客官,此地可还中意?”
      “甚好,你们今日卖什么酒,先上两壶来。”
      “明白,客官请上座!”
      烈酒上桌,钟仪自顾自倒了一杯,神色仿佛未饮先醉,“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柳永的《蝶恋花》,此词正合你来,多情公子,四处流连。”
      “所谓四处流连,不过是因为,再无可以栖迟之处罢了。”
      不多时,钟仪便醉得神志不清,手肘支着小桌,撑头傻笑,“柳烟。”
      眼前无人回应,钟仪不甘心地又唤:“柳烟。”
      声音渐渐慌乱哀恸起来,眼前的公子彻底丢了魂,一声比一声绝望崩溃,气急败坏地将空瓶狠狠砸在地上,又颓然跌回,惘然地湿了眼眶,他朦胧地望着展念,仿佛如释重负,又仿佛悲凉得无可奈何,“我怎能和别人重新来过?”
      展念终于开口:“子书,你醉了。”
      钟仪恍若未闻,唇角勾起一个笑,“并非我不想爱,可她们都不像你。”
      展念垂眸,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胃中立刻一阵翻涌,她连忙以帕掩口,血色浸出,随手将其丢在一旁,举杯想要再饮。
      忽然,想起莫寻那日的清冷话语。
      但望你心似我心。
      窗外,日落月升。
      月光凉薄,在湖面泛起微微酒色,惹得满院夜影动荡。钟仪醉死在桌边,面前横七竖八地散着几壶酒,展念独坐窗前,神色仍是无限清明。
      门外传来脚步隐隐,可想青砖小径上夜色淡淡。
      展念回头一笑,“对不起,今天好像忘记做饭了。”
      莫寻没什么表情,看了一眼钟仪,又看了一眼凌乱的酒桌,忽然瞥见那方染血的帕子,眼睛里惯常的淡然瞬间如瓷碎裂,连声音都冷下来,“我的话,对你而言,毫无意义。”
      这是他第一次动怒。
      以及,如此明显的失望。
      像是连她的解释都不想听了,莫寻转身就走。
      “莫寻!”展念慌乱起身,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对不起……”
      “不必。”
      “你的话很重要!我没有忘,我只是,只是……”展念低下头,慢慢松开手,“听说他有女儿了。”
      莫寻沉默片刻,转过身,倒了一杯酒,与她面前的空杯相碰,饮尽,展念大惊失色,想夺过他的杯子,“你不能喝酒!”
      他淡淡地望着她,将酒杯放回,拂袖离开。
      ……
      四十一年的除夕,乃是守孝期满的第一个除夕,也是府里第一位格格降生的除夕,知秋和佟保不敢有分毫懈怠,提前将一应物什准备妥当,早早张灯结彩起来。
      “怎么在风口站着?”
      “停云堂不比其他地方,总要盯着才放心。”知秋冷得呵手,“等一下,那个横批歪了,向右,再右。”
      堂内忽传来一声巨响,佟保和知秋对视一眼,连忙入内察看,只见博古架前,散了一地的黑白玉棋,知秋慌忙下跪,“是小丫头不懂事,九爷恕罪!”
      知秋心中,早已将那该死的丫头痛骂了千百遍。她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过,九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其中三令五申的一条,就是千万不能将围棋摆上明面。虽说博古架上的珍奇玩意儿,隔三岔五便可一换,但丫头们大多惧怕九爷的脾气,生怕出错,因此从不变动,不知哪个乖张的,存了几分讨好接近的心思,将架上的东西统统换过一遍,还偏偏摆上了围棋。
      胤禟声音冷冷,“赶出去。”
      知秋喏喏退出,“是,奴婢即刻去办。”
      佟保立在一旁,莫说求情,连气都不敢出。他方才便瞧着这棋子眼熟,眼下终于想起,三十七年的塞外,主子和那位姑娘,下的正是这一副棋。
      棋子散落,如一地碎玉,黑白双色纠缠难分。胤禟缓缓蹲下身,拾起一枚白子,“佟保,你还记得,那局是谁赢了?”
      佟保突然被问,只得拼命回想,那时他守在帐外,虽能听到帐中笑语,然而隔了这些年,“那局”,究竟是谁赢了……
      ……
      “白子虽然在外,可是左冲右突,却还是翻不出黑子的手掌心。”
      “黑子虽然在内,可是上求下索,无一不是为在外的白子筹谋。白子身在外,心在内,黑子身在内,心在外。”
      “怎么样,是谁赢了?”
      “谁也没有赢。”
      ……
      佟保终于想起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奴才记得,主子说,谁也没有赢。”
      胤禟起身,随意将手中的白子弃下,笑意是说不出的讥讽,“谁也没有赢。”
      佟保不敢说话,见主子离开,只得惴惴跟上,不料主子竟是向往迹园而去,佟保心头不由又是一跳,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往迹园,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
      万幸,自家主子没有进入那位姑娘从前的住处,只在那株不开花多年的蓝色海棠下沉思伫立,佟保正要松一口气,忽然,自家主子注意到最高处一点陈旧的殷红,神情微微一动。
      是一枚精巧的福袋。
      佟保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他听知秋说过三两往事,自然知道那福袋是谁挂上去的。眼见主子伸手取下,只得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是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夜夜流光相皎洁”、“定不负相思意”之类的酸诗歪词。
      孙太医已经耳提面命他无数次,主子必须心绪和缓、清淡饮食,可自从三年孝满,主子便日日饮酒,醉生梦死,也许真的只有醉生才能梦死,或者,梦死醉生,因为梦死所以醉生。
      福袋内部垫有油纸,数年风吹雨打,其中的字条依然保存完好。胤禟展开,入目便是一串歪七扭八、大小不一的字,显然完全不会运笔,甚至,书写的方向还是按照西洋的体式,从左到右,从上而下。
      “希望明年,后年,还有很多年,我都能让他笑。”
      写完,显然是不满意自己浅白通俗的措辞,他甚至能想象她一边哀怨叹气、一边斟酌用字的模样,最终,在所剩不多的留白处,提笔补了小小一句。
      “希望他余生常乐。”
      佟保不知那上面写了什么,主子将字条塞回袋中时,双手竟已不稳,想将其挂回,却骤然俯身咳出一口血,倒在海棠之下。
      “主子!来人!叫太医!”
      孙挽之匆匆赶来时,见榻上之人双眸紧闭,面容苍白,立刻觉得情况不妙,他上前把脉,却发现九皇子手中握着一个红色的东西,“这是什么?”
      佟保苦笑,“还能是什么。”
      孙挽之立刻要取走,不料即使是昏迷之中,九皇子都死死不放,孙挽之气得青筋直冒,回身写药方,“一个时辰内,必须让他醒来。”
      佟保吓得汗都下来了,“很严重吗?”
      “什么叫严重?什么叫不严重?”孙挽之写完药方,一拍桌子,“他自己不要命,指望我是个神仙,回回从阎王手里要人?”
      “孙太医,慎言,慎言。”
      孙挽之深吸口气,克制住这种僭越的情绪,“我听说,今日在宫里,九爷与宜妃娘娘,又吵了一场?”
      佟保颔首,“宜妃娘娘又提退婚的事了。”
      “他为何不愿退婚?”孙挽之皱眉,“董鄂氏与那位姑娘,有什么联系吗?”
      佟保沉默。
      “罢了,当务之急,是让他尽快醒来。”孙挽之叹了口气,“你去对他说,‘找到了。’”
      佟保抖了一抖。
      按照主子的个性,若知道他用展姑娘诓骗,醒来后绝对要将他大卸八块,但此刻情急,也顾不得许多,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主子,奴才找到了,找到展姑娘了……”
      屋内的炭火有些过热了,孙挽之推窗,屋外朔风呼啸,冷气立刻汹涌灌入,狂风伴雪,将书案上没有镇尺的纸张全部吹卷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竟全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墨迹荒唐,落笔痴绝,而这两句的最后一个字,写得更是淋漓有力,印透纸背,一心一今,是为一念。
      那个穿着蓝衣的人啊,朝朝暮暮,都在我心里。
      为了那个人,我低声自语,一直,一直到如今。
      一页页,一张张,单薄苍白如蝶翼,在风中狂乱飘摇。
      “孙太医!孙太医!”
      孙挽之回过神,连忙返回榻前,佟保如履薄冰地退后,“主子,主子醒了……”
      榻上之人目光寒凉,然而,隐约间,又有一丝幽暗的微光,似是不灭的心火。孙挽之淡淡开口:“假的。”
      光亮一刹明灭,重归于寂。
      “你早知是假,却依旧存了万分之一的希冀,不是吗?”孙挽之自嘲一笑,“救人之危,先诛其心,我身为医者,却想出这样的办法。”
      九皇子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走到书案前,松开手中的福袋,执笔,在纸条的背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重新封好,打算将其挂回。
      佟保见他要出门,骇得直接跪下了,“主子!”
      孙挽之也忍无可忍,“九爷何必自苦至此,情爱并非世间唯一。”
      九皇子冷冷地推门,就在孙挽之以为,自己听不到回答的时候,忽传来淡淡的一句。
      “情爱确非世间唯一,但她,却是世间唯一。”
      无可替代,无可弥补。
      曾渡江海,不能安于溪,曾陟崇山,不能止于丘。
      孙挽之向外看去,冬景萧条,那个迷途不返的身影,已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如商。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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