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君心似我心 ...

  •   又是一年江南春色,莺飞草长,门外碧水轻舟、翠柳拂堤,庭前姹紫嫣红、花香满溢,镇上的人们也愈发活络起来,天一亮便能听见街上的吆喝叫卖之声。
      展念尚在厨房忙碌,忽听院中传来声响,竟是锦袍折扇的钟仪,正好整以暇地踱进来,她惊讶得不是一星半点,“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
      “这是你家吗,你想来就来。”
      钟仪不以为忤,“戏文里才子会佳人,哪有不翻墙的。”
      “……”展念默了片刻,“人家是花前月下,不是青天白日。”
      “你怎知没有青天白日,明儿我便找出与你看。”
      展念不欲与他争辩,“你整日缠着我消磨,家里人竟从来不管的。”
      “我乃钟家混世小魔王,无君无父,无礼无仪,谁管得住我?”
      展念扔给他一个馒头,悠悠叹息:“家门不幸啊。”
      莫寻正在前厅翻账本,看见清早便来“蹭饭”的钟仪,神情不曾变动分毫,钟仪大摇大摆在桌前坐下,不慌不忙地开口:“今日我来,是有一事想问问赵兄的意思。”
      莫寻抬眸,“愿闻其详。”
      “我妹妹今年及笄,是时候正经学些规矩了,然而家中并没有年龄相仿的姊妹,镇上亦没有门当户对的世家,故此,爹娘有意寻一个稳重、懂事、年长的姑娘入府伴读,我思来想去,阿离就很合适,不知赵兄以为如何?”
      “我合适?”展念盛了两碗粥,一碗推给莫寻,“我是稳重还是懂事?”
      “你年长。”
      “……”展念默了片刻,“出去。”
      钟仪笑眯眯地啃着馒头,“算起来,阿离今年十八了罢?”
      虽然在展念的观念里,十八岁年轻得不能再年轻,但在古代,自己已经是个老姑娘,每年还要因为大龄单身向官府交税,实在是一件郁闷至极的事情,“别提了,一年前我刚搬来时,多少人上门提亲,可自从被钟家少爷‘拐跑’,就再无人问津了,三姑六婆逮到我便一顿说教,让我少跟朝三暮四的男人厮混。”
      钟仪扼腕叹息,“托你的福,如今全镇的姑娘都不肯与我示好了。”
      “那我去钟府做伴读,不是越描越黑吗?”展念想起从前翻拍《红楼梦》时,她硬着头皮将原著反复读了五遍,因此对世家大族繁琐复杂的日常生活印象深刻,钟府给她的感觉,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红楼梦》,“再说,我去了学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管家理账、女训妇德?”
      钟仪摆摆手,“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展念看向莫寻,莫寻淡淡颔首,“可以。”
      钟仪又从桌上顺走一个包子,“过些日子我便接阿离入府。”
      平心而论,展念并不反感这个提议,毕竟无论是游玩,还是学规矩,于她不过是人生的各种体验,既然莫寻认为可行,她自然没有意见,“好吧,那我们今天早点去香玉坊,珍惜我为数不多的‘厮混’时光。”
      莫寻的动作一顿,“香玉坊?”
      香玉坊是苏州城中有名的歌舞之地。
      钟仪立时来了兴致,“赵兄有所不知,半年前,我带阿离去了香玉坊,谁知她对坊中姑娘的衣衫、妆容和排舞皆有品评,坊里的姑姑自叹不如,每每请她常去呢。”
      展念亦附和:“嗯,坊里的齐姑姑很好,每次还会给我报酬呢。”
      “上个月,阿离还登台奏曲,是她自己谱的调子,音极华丽。手法变幻之快,竟胜过坊中的筝与琵琶,坊中诸人皆惊愕当场,良久不能言,此后,阿离便得了个‘琴魔’的诨名。”
      古琴音色美而幽深,却始终是阳春白雪,罕有和者,展念推其根本,古琴名曲皆是缓慢单调,若非高雅之士,难以静心品味其中禅意,故而尝试将现代几首快节奏的流行歌曲改为古琴版本,竟也弹出古筝、吉他、琵琶一类乐器的倾泻之感,然而音色的低沉又使之不流于浮华,倒也教人耳目一新。
      展念嘿嘿一笑,“琴弹快了手疼,我也就是偶尔炫技。”
      莫寻并未多说什么,只一如既往地叮嘱:“莫用贱琴,劣弦伤手。”
      展念未料到的是,手虽未伤,但自己确实在香玉坊出了事。
      起因不过是,香玉坊来了一位蜀地的厨子。
      面对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川菜,她再次将清淡饮食的医嘱抛到九霄云外,一连尝了几口,然而尚未过瘾,胃中已疼痛起来,钟仪见她不对,连忙催舟送回,于是展念挨了吴以忧好一通痛骂。
      “简直是胡闹!我说没说过,但凡中过剧毒,胃肯定就坏了,那钟家的是个浪荡公子哥儿,你偏跟他混在一处,他吃香喝辣,你也吃香喝辣,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你看看你哥的脸色,仿佛治不好你,我就是罪大恶极。”
      展念在床上一边疼得打颤,一边笑吟吟地看吴以忧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女人生气会长皱纹的。”
      “让它长!反正老娘嫁人了,儿子也有了,早晚是个黄脸婆,有什么可怕。”
      展念被噎得哑口无言,指了指正端药进门的叶清荷,“你会把人家江南姑娘吓坏的。”
      叶清荷含笑摆手,“早习惯了,以忧姐的豪爽可是出了名的。”犹豫片刻,又轻声道:“说起钟家少爷……”
      展念忙凝神细听。
      “他本也不是如此荒唐的。从前,他是镇里出名的才子,学识、修养都没得挑,还和江宁府柳家定过亲,本是才子佳人的良配,谁知柳家小姐病死了,钟家少爷这才性情大变,整日不理家中事务,只一味玩乐挥霍……”
      叶清荷将药碗递给展念,忽地皱眉,俯身作呕,吴以忧立即上前把脉,“有了?”
      叶清荷微微红了脸,“嗯。”
      “铭远知道吗?”
      “还,还没告诉他。”
      吴以忧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这丫头片子,喜事啊,有什么可藏的。”
      展念忍俊不禁,指着吴以忧道:“你不过虚长几岁,也好意思叫清荷‘丫头片子’?”
      在冬生日复一日的“摧残”之下,吴以忧已愈发干练,闻言冷静回道:“我有儿子,算是过来人,怎么叫不得?”
      “少把你的性子怪到儿子头上!”
      “喝你的药,我先去叮嘱他们小两口几句,”吴以忧不理她,转头便将叶清荷推出门,“走走走,这儿没你事了,铭远呢,让他赶紧回家……”
      两人出门后,展念再也熬不住,疼得蜷缩成一团,莫寻走入房中,声音仍是克制的平淡,“第二次了。”
      展念小声地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
      “我以前最爱吃辣了,就算每顿都吃,也没事的。”
      “我知道。”
      “我喜欢那个能跑能跳的我,不喜欢这个羸弱不堪的我。”
      “我喜欢。”
      展念怔怔地抬头。
      莫寻坐在近前的小凳上,惯常平静的脸色竟能看出几分认真,“阿离如何,为兄都喜欢,但望你心似我心。”
      “莫寻……”
      “你曾说,要让我回到人间来,”莫寻的面容如常清淡,然而眸中却早没有那片死寂的荒芜,“既然你不许我放弃,我也不许你放弃。”
      展念莫名湿了眼眶。
      一直以来,从没有人教过她,要好好爱自己。莫寻不会像胤禟那样,遇到难解的事情,立刻就将她护在身后,而是让她学会后果自负的道理,他看着她的时候,似乎永远只有几句淡淡的叮嘱,望她小心留意。
      但盼人间风雨来时,她可以长成自己的乔木。
      ……
      “奴才无能,还是没有查到展姑娘的线索。”
      胤禟执盏一言不发,窗外清冷月光映得衣袍酒渍生寒,背影尽是疲倦萧索。
      长久的沉默中,佟保悄然退下。
      “可有姐姐的消息?”知秋迎上来,匆匆追问。
      “没有。”佟保的回答一如既往。
      知秋神色难掩失望,紧紧皱着眉,坐在停云堂下的石阶,“难道是九爷寻找的范围不够大?”
      佟保在她身边坐下,叹道:“还不够?主子尽力了,我也尽力了,可董鄂府那边,又不同意拿画像寻人,说是有辱闺阁清白,茫茫人海,怎么找?”
      “商铺那边,也没有线索么?”
      “别提了,北方的商铺倒还好说,江南那边,却难办得很,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当地的富贾豪绅,竟向一个江湖白衣俯首帖耳,主子素来不喜欢强权欺人,可这回实在是遇到对手了。”
      “江湖白衣?什么来历?”
      “我查了,那人早年不过是个行脚商,定居苏州府以后,名下是有一些产业,但远不能和那些商家大族相比,只是,此人颇有智计,博弈对垒,从不失算,所以江南的富贾豪绅,都引他为座上宾。”
      “可他却不愿与皇家交易?”
      “是啊,除了皇家固定的采办,整个江南,就是铁板一块,油盐不进,既然他不肯合作,那就各凭本事,谁知几番攻守下来,竟讨不到半点好处。”
      “看九爷如今的样子,真是日日煎熬,可惜我只是一个婢女,什么都帮不上。”
      “我说句难听的话,展姑娘当年走时,身体已然很不好了,长途颠沛之下,是否还在人世,都未可知,万一——我是说万一,只怕主子会彻底发疯。”
      “啪”的一声脆响,里间摔出一个白玉的杯子,四分五裂碎在地上,冰凉而毫无生气。
      佟保和知秋骇得转身就跪。
      胤禟面无表情地指着阶下的人,“再说一次。”
      阶下之人只顾磕头请罪,胤禟恍若未闻,摩挲着酒壶上的纹饰,“我命你,再说一次。”
      院外忽传来笑语,“借酒浇愁,九弟也是这样的俗人。”
      胤禟疲惫地闭眸,“何事?”
      胤祀敛了笑,“醉酒放纵,一时一刻尚且抵得过去,可若一生如此,岂不荒唐?”
      胤禟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酒壶,“天下商铺我已逐一收购,人脉、银子、势力一样不少,八哥还有什么指教?”
      “你已不是当年的你,她又岂会是当年的她,终归是刻舟求剑,劳而无用,”胤祀微微皱眉,“九弟,醒来罢。”
      “我醒着。”
      “为一个回不来的人,执迷不悟,自我折磨,而府上妾室,却冷落多年,漠不相问,”胤祀摇头,“你说醒着,我看未必。”
      胤禟想了半晌,像是终于想到什么,忽然提步向外走,佟保连忙跟上,“夜已深,主子去何处?”
      “落月轩。”
      佟保一怔,讷讷道:“是,完颜氏见到主子,定、定是高兴。”
      胤禟拿过他手中的灯,冷冷道:“谁都不许跟来。”
      “主子?”
      胤祀目送胤禟走远,一声笑叹,“不知这回,是死心了,还是心死了。”
      ……
      四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叶清荷的孩子在这一天降生。
      铭远家中一片兵荒马乱,展念等在外间,听里头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也随着一阵阵的揪心,铭远更是白着一张脸,前所未有的焦虑和紧张。
      古代生孩子真疼啊……
      从上午等到下午,终于等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叶清荷的母亲赶忙从婆子手中接过新生的男婴,铭远仔细看了看,眉目间难掩神采,“清荷她如何了?”
      吴以忧推门走出,笑道:“好得很,恭喜你当爹了。”
      莫寻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张死契递给铭远。
      铭远一怔,“公子这是?”
      “贺礼。”
      这回不光铭远,叶家双亲亦愣在当场。既签了死契,自然只能终生奴籍,莫寻交还死契,是归还铭远自由之意。铭远并不敢接,“公子深恩,铭远不敢领受。”
      展念笑道:“早就想给你的,怕你不收,特意挑了这个日子。你想想,若你仍为奴籍,子女也只能为奴籍,你忍心吗?”
      铭远的手有些不稳,他接过那张死契,跪下向莫寻行了一个大礼,莫寻侧身避开,“你我已非主仆,无须如此。”
      铭远又向叶家双亲磕头,“铭远本为奴仆,无名无姓,身份卑贱,承蒙岳父、岳母不弃,许以爱女,愿终生入赘,以叶为姓。”
      叶老爹扶起他,“好孩子,我们当初便是看重你的人品,果然不曾走眼。来,别教大家在外头等急了,去报个信儿吧。”
      乡邻大多已等在门口,闻听喜讯,欢笑与恭贺顿时不绝于耳,展念看着众人春风满面的模样,忽然就有些难过,悄悄离了人群,独自沿河而走。若是当年,她的孩子也得以降生,胤禟那样一个人,该欢喜成什么模样?
      展念不由一笑,然而笑着笑着,却又沉默。
      镇上的丁老爷子拦住她,“赵丫头,前面那么热闹,可是铭远家的生了?”
      “生了,是个胖小子呢。”
      “母子都平安?”
      “平安,不然哪能这么闹腾?”
      “也是。”丁老爷子摇摇头,笑道:“看我,老糊涂了。这不想起九皇子的千金了嘛,出生的时候,差点要了她娘的命嘞。”
      展念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谁……你,你说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