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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求思安可得 ...

  •   “蒙古人不肯归顺,阿拉腾河附近,营地戍卫遇袭,蒙古王爷已暗中调停,皇上只作不见。午前,大阿哥进言满蒙应合力清剿贼寇,以平百姓之心,八爷认为,应以教化劝顺为主,不能轻动干戈。”
      “皇阿玛会更倾向八哥的意见。”
      “正如主子所料。”佟保想了想,还是大胆开口,“主子,八爷是真的这样想,还是为了迎合……”
      胤禟目光冷冷。
      佟保立刻跪下,“奴才还有句大不敬的话,主子肯听,奴才愿意以死谢罪。”
      “说。”
      “奴才私心想着,既然四爷已抽身而退,主子也该替自己打算,何必屈于八爷之下?”
      “为君者,最需一分狠绝,我素来优柔,宁为权臣,不为圣主。”胤禟面色不动,“今日之言,出口便忘,往后休提。”
      “是。”
      “叫她来。”
      佟保告退。
      很快,一身蓝衣的女孩径自掀帘而入,佟保甚至来不及阻止,只能请罪:“主子,奴才本要通传的,可这位姑娘……”
      女孩的表情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有些歉意,却不是对他,而是对着佟保,“对不起,我不知道规矩,下次一定注意。”
      胤禟微怔。
      然后,女孩微微笑,小声说:“对了,我叫展念。”
      走上前,她俯身向他请安。
      湖蓝衫裙,月白布履,眉眼亦清到极致,让人遥想八月平湖秋色。
      明明是寻常的蓝色,心里,却像被骤然刺中。
      “为何向他致歉?”
      “啊?”
      展念不解地抬头,胤禟一身赭色常服,本是斜倚执卷,此刻,一双眼却淡淡望着她,隐约间,有些切切的神色,仿佛她的答案很重要一样。
      “因为他向你请罪啊,可这又不是他的错,是我动作太快。我给别人添了麻烦,所以感到抱歉,”展念莫名其妙,“很难理解吗?”
      “不难。”
      咦,刚刚,他是笑了吗。
      “那为什么要问?”
      佟保咳了一声。
      展念接到暗示,意识到自己不够恭敬,正要改换肃容,却见他皱眉,“佟保,出去。”
      佟保临走前,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展念揣摩那眼神,似乎她要大祸临头。
      “你不惧我,亦不敬我。”胤禟淡淡地看她,“又何须故作姿态。”
      “认真的吗?”
      “认真。”
      “那,”展念指了指茶盘,试探着询问:“我可以喝你一杯茶吗?”
      进帐的时候,她就闻到一缕幽微清妙的茶香,近前时,茶香更加萦绕馥郁,应该会很好喝。正这样想,胤禟已起身,倒了一杯,递给她,“阳羡紫笋,尝尝看。”
      展念很自然地伸手接过,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按照她的逻辑,这是绅士行为,没什么奇怪,可是如果按照这里的逻辑,他和她好像是主仆关系吧?古代礼教森严,尊卑严格,他和佟保的关系,才应该是正常的状态。
      这个人,有些怪。
      不过,倒不坏。
      “果然很好喝,谢谢。”展念喝完,转着杯子看,很别致的瓷色,天青釉面,冰裂碎纹,显出一种清哀之美。
      “此乃世上最后烧制的龙泉青瓷,当心些。”
      “好的。”展念立刻小心放下,走到书案前,“你要读书了吗,需要我做什么?”
      “研墨。”
      展念低头,瞧了半天才确认眼前的确是一方砚台,绿制黄章,晶莹如玉,石面呈云水纹理,依理雕刻荷锄而归的陶渊明老人家,通体光华淡淡,厚重温和,上端刻着陶渊明的《饮酒》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砚台旁放有墨锭与砚滴。墨锭四四方方,其上描金刻绘修竹清溪,香气扑鼻。砚滴为青白釉莲蓬形,造型精巧别致,左边一朵荷叶盛水,右边莲蓬开一出水孔,几只小螃蟹堆塑其上,活泼生动。
      胤禟取过砚滴,滴了适量水,又拿起墨锭,“重按,轻旋,切莫集中一处,有损砚台。”
      墨锭化开,展念闻到一阵草木清气,她记得古代制墨的工艺复杂精致,如果是御贡上品,甚至纯天然到可以直接食用的程度。鬼使神差地,她问了一句:“这个真的可以吃吗?”
      胤禟的动作顿住。
      他看她,她也看他。
      “展念,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一些有趣的事。”展念笑眯眯地,“学会了,我来吧。”
      胤禟似笑非笑,将墨锭递给她,拾卷而读,偶尔会提笔写一些批注,展念在他旁边研墨,看着砚内一圈一圈、周而复始的墨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她的生活是非常忙碌的,日夜颠倒,声色犬马,而且,因为没什么隐私的缘故,她需要时刻警醒,约束行为。不过眼下,她却这样懒散,这样随意,做着一个完全放空的工作,书页翻动,落笔有细细的摩挲声,帐外正起风,草叶簌簌,传来人们隐约的交谈。
      茶香,墨香,还有胤禟衣袖间,淡淡的檀香气味。
      果然是个好梦。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刚刚骑马,腿上疼得厉害,这样站着有些酸痛,展念在两脚之间来回着力,自认动作轻微,绝不惹人注意。
      回过神的时候,胤禟正持卷支颐,意态闲闲地看她,“要不要坐下?”
      “不会太放肆了吗?”
      胤禟全无介意之色,“不会。”
      “你平时都这么对待下人吗?”
      “你觉得自己是我的下人吗?”
      “坦白说,不太适应。”展念对上他的眼睛,“在我的观念里,人是不该有尊卑之分的。”
      当然,毕竟时代不同,她并不指望他懂,可是从他忽然幽深的眼睛里,展念觉得,他是明白的。
      握着书卷的手,微微在页侧收拢。
      他说,“那便不分。”
      已而暮色初降,夕光入帐,佟保在外提醒道:“主子,该用晚膳了。”
      “进来。”
      佟保掀帘,却见那个本该侍候一旁的姑娘,正坐在书案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宣纸,慢慢读上面的字,“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
      自家主子从容研着墨,没抬眼,淡淡地开口:“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景象太过离奇,太过惊悚,佟保心下一震,缓了好久,方命身后的内监:“端上。”
      展念目瞪口呆地看着下人鱼贯而入,然后更加目瞪口呆地听着那一长串的菜名:“火锅一品:羊肉炖豆腐;中碗菜二品:溜鲜虾,三鲜鸽蛋;碟菜四品:燕窝炒熏鸡丝,肉片炒翅子,果子酱,口蘑炒鸡丁;片盘一品:挂炉鸭子;饽饽二品:白糖油糕,五福苜蓿糕;另,鸡丝面并燕窝汤。”
      不愧是皇家膳食,且不论色香味俱佳,连配的碗碟材质成色都极为讲究,不过,一整桌的菜肴,只配一副碗筷,对比之下,实在很震撼。
      佟保躬身道:“奴才们告退。”
      临走,不忘看她一眼。
      展念意识到自己不该逗留,“那我……奴婢也告退了。”
      胤禟闻言,缓缓看了她一眼,“去吧。”
      展念掀起帐帘的一瞬忍不住回望,偌大屋室,奢华器物,丰盛菜肴,而他一人独坐,满目夕阳里,竟是格外孤清。
      刹那间,她想起从前。
      忘了是哪年,公司要给她庆生,陆露定了一桌子的美食,统统送到她家,她提前把家里收拾整理一遍,甚至下厨做了两道菜,正在等门铃,却等来了十万火急的电话。
      对家买了营销,网络上,她的“黑料”瞬间铺天盖地,同事们回公司紧急加班,她家附近已有闻风而来的记者,陆露禁止她出门,最好也别上网。
      挂断电话,她看了看桌上丰盛的菜肴,起身,开始收拾多余的碗筷。
      “那个,你吃完饭,还要看书写字吗?”
      他看她,抿唇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必了,你早些休息吧。”
      女孩却向他微笑,“明天见!”
      “……”
      秋风暮色,忽有潋滟温暖的余辉,她的影子嵌在光里,有茸草一样的轮廓,他眯起眼睛,觉得夕阳刺目,恍惚之间,她已提步离开。
      厚重帐帘垂落,重归冷清。
      展念回到营帐的时候,知秋正在给她铺床,她赶紧上前,“谢谢,我自己来。”
      “姐姐回来啦,怎么样?”知秋凑在她耳边,小小声地问:“九爷生性孤僻,姐姐没被吓到吧?”
      展念很疑惑,“为什么会被吓到?”
      “嗯……我听佟保说,他刚去伺候九爷的时候,每天都被吓得不轻呢。”
      “有那么可怕?”
      “好像,九爷会说一些奇怪的话。”
      展念想了想,胤禟同她说的那些话,放在古代,确实显得异类了一些,“还好吧,也不算难相处,比如我不会研墨,他也没有苛责的意思。”
      知秋一笑,“那可是洮砚,贮墨其中,经夜不干。九爷如此舍得,竟用洮砚给姐姐练手。”
      “很,很贵吗?”
      知秋摇了摇头,“有钱也买不到的。”
      展念:“……”
      “对了,姐姐饿不饿,等九爷吃完,我就去拿晚膳。”
      “为什么要等他吃完?”展念有点惊恐,“总不会是他吃剩的吧?”
      “自然,比起下等的奴才,我们可有体面多了。”
      “这个体面我可以不要吗!”
      知秋察言观色,笑道:“那我只挑九爷未曾动过的菜式,可好?”
      “你怎么知道哪些吃过,哪些没吃过呢?”
      “虽说老祖宗规矩了用膳不得挑拣,可咱们这位爷,还是挑得不像话,他吃什么不吃什么,府上的人都记着呢,你听我数:樱桃蕉果桂圆杏子甜瓜不吃,荠菜番茄茄子南瓜菠菜不吃,核桃不吃,萝卜不吃,水里的不吃,肝脏不吃……”
      “打住!建议别用排除法,试试正向列举。”展念听得咋舌,“这么挑食,还能这么健康,完全不正常啊。”
      “因为作息规律吧?”知秋猜测,“天明起身,黄昏闭门,一旦入夜,就是皇上派八抬大轿,都没有用呢。”
      帐外传来佟保的声音,“知秋,准备来拿晚膳。”
      这是什么吃饭速度?!
      不过,根据她的经验,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大概也不会太有食欲,展念不由多问了一句:“他怎么不叫个人陪他一起吃?”
      “姐姐糊涂啊,妾室尚且立侍,除了嫡福晋,谁都无此身份资格。”
      展念沉默半晌,“那太孤独了。”
      “其实,也是九爷自苦。”知秋叹息一声,“不羁些的,叫几个美人陪酒,温和些的,私下和妾开小灶,谁又真正管了。”
      说完,知秋便离去,没过多久,捧了几道菜品回来,展念已布置好桌面,与她相对而坐,“吃完饭准备做什么?”
      “我值夜,明早方回。”
      “值夜?一宿不能合眼吗?”
      “无非在后厨打个盹,倘或主子需要,泡个茶、弄些点心罢了,不过九爷无此习惯,一夜倒是安稳。姐姐吃完饭,也该就寝了。”
      “就寝?”展念愕然,不过下午五六点的光景,古人睡觉着实太早了。
      “日出为昼,日入为夜,现已是日入之末,天色黄昏,宜闭门安歇。”
      展念觉得,按照自己的生物钟,就算躺在床上,估计也睡不着,“营地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我想四处转转。”
      “好玩的?”知秋皱眉思索,“营地之西倒有一去处,穿过密林,就是阿拉腾河,蒙语的意思是‘金子’,用来形容黄昏时的河面,姐姐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展念点头,“好。”
      吃完饭,知秋要去后厨,就顺手收拾了碗碟,路过九爷的营帐,佟保正侍立在外,“要去值夜了?”
      知秋停下脚步,点头微笑,“是啊。”
      “要是在府上,这些小事,本不用你亲自去做的。”
      “无论小事大事,尽心办好就是了。”
      “对了,我刚刚看见,那位展姑娘出门去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她说想四处转转,我就告诉她,阿拉腾河的落日尤其好看——”
      “阿拉腾河?!”
      “对啊,”知秋有点疑惑,“怎么了?”
      “哦,没什么事,你去忙吧,别误了当差。”
      知秋走后,佟保盘算半天,还是算不准那位姑娘在主子心里分量几何,纠结良久,还是选择入帐禀告。自家主子本是执杯而立,淡然注目窗外黄昏,听完他的话,眉心越蹙越紧,脸色也越来越沉。
      “知秋实不知情,恳请主子宽恕。”佟保跪下,“奴才即刻遣府上随行侍卫——”
      “戍卒尚在,调遣府兵,不仅违制,而且过于招摇。”
      佟保试探着说:“可阿拉腾河乃营地边界,此时正值换防,守卫松散,展姑娘……”
      “通知八哥。”
      “八爷?”
      胤禟望向窗外,黄昏里,营帐与士卒已是影影绰绰一片,厉声道:“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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