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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但伤知音稀 ...

  •   草木离离蔚蔚,清河粼粼点点,阿拉腾河自无尽远方蜿蜒而来,又迤逦向无尽远方而去,仿佛是天边裁落的华美锦缎。
      稍远处是围栏,可见三两戍守士卒,近旁四顾无人,展念独坐河边,漫看草原晚景。忽有马头琴音,划破寂静,苍凉地在旷野飘散。
      秋风解琴音,吹开树影,满河水纹,远处,有人和而长歌,“式微,式微,胡不归?”
      天色就要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呀。
      展念埋首膝间,不言不语。
      身后有草叶温柔轻响,伴着笑语,“式微,胡不归?”
      展念尚有些茫然地回头,见胤祀正含笑低首,一身霜白长衣似拥了霞光满怀,泛出和煦的琥珀色。几步外,胤禟亦在,霞光亦覆满他眉角衣袖,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暗的。
      “你们怎么来了?”
      胤祀不答,与展念并肩而坐,“灼灼烟霞,固然美丽。只是如此盛景,反衬众生渺小,生死朝暮,姑娘孤身而赏,难免伤感。”
      “是吗。”
      “天地虽大,却容不下许多。不过数笔山水色,两点日月,一双人。”
      他的眼睛,温柔地凝视她,久久,都没有移开。
      忽然,胤祀将她扑倒。
      展念没反应过来,已见几只镖扑棱棱插在身旁,吓得差点魂飞天外,毕竟在法治社会生活久了,这种场面,一时间实在接受不了。
      胤祀扶起她,笑着问:“和小时候一样,是不是?”
      什么小时候?
      谁的小时候?
      不过展念没空想他的话了,因为她看见,胤禟正和密林中窜出的几个蒙古人缠斗,她推着胤祀,“你会打架吗,他们那么多人,还有剑……”
      “就凭他们,可伤不到九弟。”
      胤禟身形敏捷,招式有力,展念却看得心惊胆战,这种近身的肉搏,怎么看都觉得很痛。近处士卒已闻声赶来,蒙古人见状不敌,当即射出一粒弹丸,不巧又是她的方向。
      此番不待胤祀推倒,展念已本能匍匐下去,却见胤禟衣袖轻舒,白烟在他身前腾起,离自己尚有距离。
      展念问:“那是什么,烟雾弹吗?”
      “是毒。”胤祀说,“名为‘良宵引’,军士多有中此毒者,太医已有预备,及时解去,便无碍。”
      士卒迅速上前,胤禟顺势抽身而退。冥冥暮色里,他遥遥看来,好像是在看她,可是眸色有些恍惚,展念也不能确认。
      “八哥,没事吧?”
      果然是她在自作多情啊。
      胤祀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无妨,只是时辰已晚,皇阿玛那里,恐不好交待,我先行一步。”他转头,特意对她道别,“展姑娘,告辞。”
      展念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问胤禟:“他有事?”
      “皇阿玛召诸臣王公黄昏议政。”
      “那他来这里干嘛?”
      “为你。”
      展念愣了一下,“所以,你们早就知道这里可能不安全?”
      “嗯。”
      “那,你又是来干嘛的,打手吗?”
      胤禟淡淡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提步回营。展念跟在他身后,走入密林,本就渐沉的天色更显晦暗,景物融成灰蒙蒙一片,她左顾右盼,辨认来路,甫一扭头,连忙拉住胤禟,“要撞树了!你在走神吗?”
      “……”
      方才情急,她拽住他的手,他却微微皱眉,展念感觉到掌心有温热的触感,她低头,入目一片鲜红。
      “弄疼你了吗?”展念连忙抱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受伤了。”
      胤祀说那些人伤不到他,大概是表情太过笃定,所以她立刻相信了。展念循着血色往上看,从衣袖的裂口判断,剑伤应该不深,她略略放下心,“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他拂开她的手,“没有。”
      眼见他又要撞树,展念再次拦住,“当心。”
      他默然,放缓了脚步。
      展念有点担心,“是因为中毒,所以头晕吗?”
      他冷声道:“我没事。”
      展念换到另一边,牵住他的手,“还是我带着你走吧。”
      温暖细腻的触感,沿掌心一路蔓延,胤禟愣了半晌,不知她何以这样大胆。女孩注意到他的反应,语气竟然相当自然,“啊,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只拽衣袖,尽量不碰到你。”
      说完这句话,展念发现,胤禟本就冷冷的神情,竟然更是冷冷,他反问:“我介意?”
      嗯,看来是不介意。
      展念领着他,终于在夕阳一线时走出了密林,营地各处已燃起火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古代,火是用来照明的东西。
      心脏立刻开始狂跳,她猛退数步。
      胤禟看着她躲避的方向,“怕火?”
      “比、比较怕……”展念深吸了口气,“能离这些火把远一点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胤禟似乎更倾向走在有火光的地方,虽然天黑,可也没到非要照明不可的程度。
      他沉默片刻,说:“好。”
      下意识,她抓紧了他的手,他似乎也并不轻松,步履有些踉跄,不过总算将她送回帐中,“我让知秋回来。”
      展念摇头,“不用了,我缓一下就好,倒是你,赶紧回去清理伤口吧,还有,记得解毒。”
      松开手,她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胤禟注视她半晌,终于颔首,“有事的话,就来找我。”
      他离开,展念叹了口气,抱膝坐在羊毛毡垫上,天色越来越黑,可是她毫无睡意,一想到如果要点灯,就必须用火折子,她当即放弃了这个念头。
      夜色愈深,灯火第灭,人声渐偃,巡守也偷偷打盹,万籁俱寂。
      忽然,一道人影踉跄入帐。
      展念一惊,那显然是个男子的身形,帐中没有点灯,她又在暗处,或许是对方以为帐中无人,这才敢闯进来。男子脚步虚浮,像是喝醉了,一边往里走,一边断断续续道:“来人……只……”
      谨慎站起身,展念开口询问:“你是?”
      话音刚落,便被人紧紧扼住咽喉,黑暗里,展念只看见一双冰冷的眼睛。
      男子的声音似是咬牙切齿,“今日之事,我必加倍讨回!”
      展念冷汗尽出,视野渐糊,已说不出一字辩解,意识也不甚清明起来,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凶手自己却倒下了。
      骤然脱力,展念摔倒在地,费力地咳嗽,男子扣住她的手腕,脸色青白,艰难吐字:“救……我……”
      展念试着挣脱,害怕道:“你放开我,我找人来救你。”
      男子身体微蜷,“良宵引……”
      说完,仿佛耗尽气力,整个人昏迷过去。
      救人要紧!展念想都没想,匆匆跑到胤禟的帐外,佟保阻拦道:“姑娘,主子已经歇下了。”
      展念着急地打转,“帐内不是有灯火吗?我有急事,公公能不能通融一下。”
      佟保有些犹豫,“这……”
      展念实在按捺不住,稍稍提高了嗓门,“九爷九爷九爷九爷……”
      佟保被她不管不顾的行径吓了一跳,喝道:“姑娘!”
      “让她进来。”
      如蒙大赦,展念掀帘闯入,屏风后烛火几点,胤禟披衣转出,眉眼虽然冷淡,却并没有责怪她僭越的意思,“何事?”
      “我帐里闯进一个男子,好像中了良宵引,现在昏迷不醒,你有没有解药,救救他。”
      胤禟拿起案上的小瓷瓶,“走。”
      展念一时情急,牵着他就跑,胤禟看到她黑沉沉的营帐,脚步却是一顿,皱眉问:“为何不点灯?”
      “重要吗?”
      “……重要。”
      展念咬牙,觉得他娇贵的习性实在不少,又是挑食又是挑灯,“知道了少爷,我去点灯。”
      “……”
      忍着本能的抗拒和不适,展念擦亮火折,将所有的灯烛都点上。回头的时候,胤禟已蹲在那个男子的身前,将小瓷瓶里的药丸塞入他口中,表情非常复杂。
      展念有些奇怪,“认识吗?”
      胤禟指了指男子的腰牌,没说话。
      展念凑近,觉得很眼熟,好像胤祀身上,也有个一样的。正面浮雕祥云飞龙,反面几行满汉小字,她努力辨认其中一行,“皇四子,爱新觉罗·胤禛”。
      太过震惊。
      雍正?
      未来的皇帝?
      展念的心情也复杂起来。
      正是此人日后将胤祀、胤禟及其“党羽”迫害致死,而她却想救他。
      胤禟注意到她脖颈不寻常的泛红,神色立刻一冷,“他对你动手了?”
      “应该不是故意的,他中了毒,不太清醒,”展念叹息,“下手这么狠,就觉得他不是好人,唉,果然啊。”
      “他要置你于死地,你却要救他。”
      “怎么,九爷又要问为什么了吗?”
      胤禟起身,勾了勾唇角,“等他醒了,把他打发走,不必提我。”
      “啊?为什么?”
      “他不会想见到我的,”胤禟已掀帘而出,“更不会想知道,是我救的他。”
      展念默默领悟,默默等在一边,终于,四皇子胤禛醒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昏迷前的情况,声音和眼神一样有森森的寒气,“你是谁家的奴婢?”
      果然,这位爷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
      “奴婢是九皇子的人。”展念内心挣扎片刻,还是跪下行了个礼。
      胤禛眯起双眼,“你知道我是谁。”
      “腰牌上写了,奴婢略识几个字。”
      “哪来的解药?”
      “奴婢今天在阿拉腾河附近,遇到蒙古人的袭击,不幸也中了一点毒,所以刚好有解药。”
      是实话,但不完全是实话。
      “是吗?”胤禛冷冷地打量她,“良宵引是剧毒,就算服下解药,一时半刻也不会好受,你倒是轻松。”
      的确,胤禛虽然盛气凌人,但依然掩盖不了身体的虚弱。展念说:“奴婢中毒不深,所以不严重,四皇子如果不信,可以派人查问。”
      “如此,我倒要谢你了。”
      展念低头沉思一会儿,小心问道:“那能讨个赏吗?”
      胤禛冷笑,“哦?你想要什么赏赐?”
      “奴婢一时也没有想好,不如,四皇子答应奴婢三个条件,无论奴婢何时提出,都可以兑现——请您放心,奴婢绝对不会信口开河的。”
      胤禛打量她一瞬,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尽量。”
      说完,他立刻离开,像是不想在此耽搁,消失得悄无声息。展念愣了一会儿,觉得按照程序,似乎应该去给胤禟回个话,不过,万一他已经休息了,她岂不是又扰了他一次?
      她来到胤禟的帐前,想看看佟保会不会拦住她,然而佟保只是垂手侍立,并不做声,似乎是一种默许。展念于是大着胆子,直接进入,胤禟正坐在案前读书,闻声没有抬头,“既已解决,不必来回。”
      “嗯……”
      他放下书卷,抬眸看她,“还不走?”
      她之前来找他的时候,他仓促披衣起身,显然是已经休息了,然而现在,却挑灯执卷,长夜不寐,是觉得她可能会来回话,所以……
      “你是在等我吗?”
      他看她,表情仍然是淡淡的,漆黑幽深的眼睛里,只有沉默摇曳的烛火,帐中一时间寂静无声,良久,她听见他的回答。
      “是的,在等你。”
      展念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局促地发问:“那你今天挡下良宵引,是为了……我吗?”
      胤祀既然能在蒙古人出镖的瞬间护住她,显然也是有功夫的,就算胤禟不挡,想来也躲得开。
      胤禟勾起唇角,烛火温柔的颜色里,面色却依然苍白,“你说呢?”
      展念愣愣地问他:“为什么?”
      他挑眉,像是觉得她的问题有点愚蠢,“因为你需要,而我做得到。”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孩像是心乱了,昏黄的烛光下,双眸竟是皎皎清白——之前,他总觉得她的眉眼,有种不经意的娇媚之意,举手投足,也并非全出自然,可是此刻,她却像是卸下了惯常的伪装,笨拙又认真地望着他,“虽然我们第一天认识,虽然我,不是特别容易和人交心,可是你为我挡下了良宵引,而我又见到,它发作以后是那样的……说起来可能惹人笑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付出这样的代价,即使在最夸张的梦里,我都不敢这样想,所以,今天的事,我会永远铭记在心,胤禟,谢谢你。”
      这回,换他愣住了。
      大概是觉得她小题大做了吧,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在她的环境里,实在见惯了世态炎凉,所以,在他看来或许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在她看来,却是无比珍贵的。
      “你叫我,什么?”
      “啊,对不起,应该叫‘九爷’。”
      他轻咳一声,移开了眼睛,“私下里,倒也无妨。”
      气氛忽然有些怪,展念赶紧也移开目光,却看见案边一段染血的布条,显然是刚换下的,按理他的伤不算深,早该止血了才是,展念正在疑惑,蓦地灵光一闪,想起她急着拉他去救人的时候,好像,又扯住了他的伤口……
      她立刻愧疚满怀,“又是我干的?”
      他顺着她的目光,“小事而已,不必上心。”
      展念郑重对上胤禟双眼,“若哪一天我也能给你挡刀剑,我一定——”
      “何须你替我挡刀剑。”
      他这样说着,眸色却有些失神。
      “你跟八爷和四爷,好像不太一样。”
      “何处不一样?”
      “感觉你特别的……”展念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贴切的形容,“善良。”
      胤禟闻言大笑,但是眼里却没有笑意,“是吗,你这样认为。”
      展念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一生木已成舟,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反而会引火烧身,自食苦果,你会选择放手吗?”
      胤禟皱眉,“世人非我,怎知于我而言是苦果?”
      展念笑了笑,“原来如此。”
      “何出此问?”
      “随便问问,”展念垂下眼睛,“我要是像你这样明白,可能就不会……”
      就不会一直后悔,迄今为止的人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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