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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弋者何所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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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眉客栈。名字倒独特。
店老板蓄着山羊胡,一张脸生得很是中国特色,像极了财神和玉皇的混合,笑起来和蔼可亲,“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住多久?”
展念往柜台前凑了凑,打开钱袋道:“我只有这么多钱,住一个月够不够?”
老板的胡子颤了颤,取了几枚铜板,“姑娘久居深闺,未解世事,不该如此轻信于人。”
“误会了,我不是大家闺秀。”
老板呵呵笑道:“小老儿无识,却也认得姑娘衣裙,古香缎所裁,针脚细密,寻常女子岂能穿得?”
展念怔住,衣裙皆是胤禟所给,她倒未曾在意。
老板继续道:“想来,姑娘是仓皇出逃,全无经验,若愿据实相告,小老儿没准能相助一二。”
展念干笑几声,“您想多了,想多了。”
店小二将展念带至楼上客房,展念谢过,滑坐在门槛上,头脑开始空白。
塞外,失踪,宫装,桩桩件件,都对得上。
展念忽然意识到,可能胤祀早就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给她讲那个梅花与海棠的故事,所以在回京之前,试探着说了那句“姑娘也该回府了”,她当时不明所以,原来胤祀指的,是董鄂府。
就算身份对得上,胤祀依然没将她认成董鄂玖久,看来她和那位小姐的性格举止,果然很不一样。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胤祀似乎从未对胤禟说起过她的出身,而胤禟,居然这样不疑心她的出现吗?
今日得知真相的他,还会相信“展念”的存在吗。
展念本以为,这一切大概是自己过于迫真的一场梦,所以甚至随意到连人设都没有,可是原来,她在这个时空里,是有一个陌生的“来历”的。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毕竟太过真实的体验很可能不是梦,这种落入完全陌生的世界,并且无法逃离的绝望感,太让人恐惧了。
展念抬手,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动作。
掐了掐自己的脸。
有点痛。
忽听到“噗嗤”一声笑。
对面的客房不知何时开了门,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倚着门,目光好奇,带着点含笑的关切,“姑娘,这样坐着,会受凉的。”
“你是……?”
少年站直了身体,“在下铭远,跟随我家公子游历四方,”说完,少年朝她隔壁的客房一努嘴,示意他家公子住在此间,“姑娘又是谁?”
“好问题。”展念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铭远敬佩地看她,“姑娘倒是和我家公子一样,怪怪的。”
“你家公子?”展念朝隔壁瞥了一眼,“不在房间吗?这么说他坏话。”
“怎是坏话?”铭远不以为然,“他在房里,这客栈隔音又坏,自然能听见。只是我家公子那性子,就,就是没有性子。”
“没有性子?”
铭远点头,“我跟随他多年,没见有第二个表情,或者说,没见他有表情。”
展念又向隔壁看了一眼,“也许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契机?”
“表面是一团死灰,谁知里面有火焰呢?”
铭远想了想,“有道理。眼下确有一事,但是否为契机,就说不准了。”
展念问他:“你饿不饿?我想下楼吃饭了,要不要一起?”
铭远大喜过望,“我正有此意,但姑娘衣着富贵,容貌不凡,我怕唐突了姑娘,所以未敢造次,走走,我来请客!”
楼下客人寥寥,老板正与一小儿对坐玩象棋,铭远便坐在他们旁边,“姑娘吃什么?”
展念看了看墙上的菜名竹牌,“吃不吃烤串?再配几壶酒。”
不光铭远诧异,连一旁的老板也诧异,展念小声问:“怎么了?我点的太贵了吗?”
铭远哈哈大笑,“不贵,不过,真是女中豪杰的点法!”
下棋的小男孩也笑着说:“爷爷前几日才说了一个女豪杰,今天就真遇见了。”
铭远猜道:“我来京一月,听了不少典故。你爷爷说的是不是董鄂家的小姐?”
“正是。”老板抚须而叹,“小姐本就有许多传奇佳话,又是九皇子原配。自她失踪,满城都悬着心,街头巷尾的,免不了提起几句。”
展念忍不住发问:“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喜欢他?”
“论为政贤明,自然是太子、八贝勒,可论深谙民生……”老板一笑,“天潢贵胄,为乞丐罪犯奔走解难,姑娘可见过?这偌大京城,升斗小民不敢敲官府的门,却敢敲九阿哥府的门,姑娘若见过,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楼梯处一阵朗笑。
清风明月的公子哥,摇着诗文折扇,正徐徐地行来,身后跟了一位遮面的小姐并几个下人。公子哥放下一块碎银,“齐老板,结账。”
老板起身陪笑:“公子给的多了。”
“齐老板是明白人,又是情深之人,钟某钦佩,略表寸心。”钟公子转身,盯着展念,笑得意味深长,“九皇子其人,不在乎身后万载浮名,只在乎此生此世间。哪怕汗青之上寥寥带过一生,他但求无愧。”
展念沉默。
钟公子长叹一声,“听闻今日,有人在集市见到九福晋了。”
铭远拿了一串烤肉,“哦?终于找到了。”
“还未。”钟公子从容摇着折扇,“九皇子闻之,亲至董鄂府表态,愿倾力寻找小姐。受过九皇子恩义的百姓,正忙着打听呢,有他们相助,寻人怕比官家还快。”
展念倒了杯酒,装作若无其事,“一滴水落到海中,哪那么容易找到。”
钟公子笑得风雅,“滴水入海,海却不纳。”
铭远又拿起一串烤肉,“有什么线索吗?我们也帮九皇子留意。”
“这可是切中肯綮了。”钟公子将折扇在掌心一敲,慢悠悠道:“我听说,九福晋一身蓝衣,发间还有一对蝴蝶掩鬓。”施然转身,边行边叹:“既有倾城之色,就算人海熙攘,一眼望去,也知其非池中之物啊——姑娘,后会有期。”
且不论钟家公子为何独与她道别,面对周围三人灼灼的目光,展念颤巍巍放下烤串,颤巍巍伸手,颤巍巍取下发边的掩鬓,“误会,误会,哈哈……”
铭远一口肉顿住,指着展念的蓝衣,“这也是误会?”
齐老板呵呵一笑,“姑娘躲的原是未婚夫婿?”
“姐姐不喜欢九皇子?”
铭远眼中八卦之光顿盛,“你有什么难解的心思,尽管说与我们听,我虽不懂,齐老板却懂,我听人说,这客栈之所以叫齐眉客栈,是因他夫人姓眉……”
展念殷切地将三人望着,“别把我供出去!拜托了!”
齐老板道:“恒儿,明日带这位姑娘去买几件寻常衣裙。”
展念一惊,喜道:“您愿意帮我?”
“只容姑娘小住,不敢长留。”齐老板语意深长,“小老儿有自己的私心。”
“什么私心?”
“人老了,想家了。”齐老板拿着一枚“车”棋摩挲,“除夕后,客栈将由恒儿接手。”
展念狐疑地瞧着十岁的恒儿。
“姑娘可别以为小老儿糊涂,”齐老板笑道:“恒儿做事极稳重妥帖,又有可靠的人帮衬,只有一条,他年纪尚小,在京城安身立命,总要寻个有身份的倚靠才是。”
见展念仍不解,铭远忍不住点破:“就是你。”
展念垂眸,“我……恐怕不能胜任。”
“小姐这样的人物,满京都是有名的,也不必过分谦虚了。”铭远稍微打了个圆场,“对了,我家公子明日辰时末出门,劳烦老板雇辆车。”
恒儿“咦”了一声,“那位哥哥终于要出门了?他病好了吗?”
“你家公子病了?”展念问。
“是我猜的。”恒儿不好意思道:“那位哥哥来的时候,我在厨房布帘后远远见到,觉得很是亲切,只是看上去……”
铭远点头,“他身体确实不好,具体我也不知,他从不说起,也从不吃药。”
“连你也不了解你家公子?”
“他买的我,签了死契。”铭远饮一杯酒,神色不变,“我跟着他时,已经是这样了。”
展念没说话,给他倒了杯酒,铭远会意一笑,两人碰杯,饮尽。
从黄昏残尽,到明月初降,齐老板和恒儿目瞪口呆地望着桌上横三竖四的酒瓶,展念从容放下杯子,笑道:“不早了,该休息了。”
“早,还早……”铭远甩甩头,“接着喝……”
“算了吧,我怕你家公子找我麻烦。”
铭远起身,有些摇晃地上楼,“等着,明天继续……”
展念也回到房间,正在铺床,就听见隔壁传来铭远醉醺醺的声音,“公子有何吩咐?若没有……铭远就退下了。”
一个孤冷清寒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饮酒无度。”
“公子莫气,我没醉……”
“只是遇见一个丫头片子,喝酒……像喝水一样!不服气……”
“不对,不是丫头片子……她是董……”
话未说完,便听见隔壁一声女子的清叱,“铭远,闭嘴!”
“董鄂……九福晋!哈,九福晋……”
展念扶额,咬牙切齿地想,以后再也不同铭远喝酒。
那个无喜无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出去。”
听到铭远回房,展念终于舒了口气,解衣上床,却无半分睡意。掩窗遮月,遮不住月光如雪,吹灯熄烛,吹不散长夜如渊。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辗转难眠呢?
不知道他会怎样想起她。
展念蜷缩在床上,她本就是个逃避的人,此刻,面对这个逃无可逃的,陌生的人间,心里的感觉已不是“仓皇”二字能形容。
万籁俱寂的晚上,她闭上眼,却想起他的歌。
东山崔嵬不可登,绝顶高天明月生。红颜又惹相思苦,此心独忆是卿卿。
虽然有点荒唐,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她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知道这是一个完全的错误,错位的时空,不同的观念,悬殊的年龄,以及,因为她在这个世间无枝可依,所以,谁此刻还在想着她,谁就会走进她心里,或许,就算那个人不是他,也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锣和梆子的声音,一慢两快的韵,由远及近,“寒潮来临,添衣加被——寒潮来临,添衣加被——”
民间会有更夫打更报时,展念在日落时已听过一次,却不能根据打击韵律判断时间,只单纯觉得聒噪扰人。
终于,打更之声渐远,展念翻了个身,却听见隔壁依稀传来呻吟之声,似乎是痛极也强忍,随后一声闷响,大概是从床榻跌落的声音。展念立刻清醒,披衣静坐,努力捕捉隔壁的风吹草动,半晌,闻得一阵低低的咳嗽。
踌躇良久,还是轻轻叩壁,“你没事吧?”
无人回应。
展念悬着心,“你不舒服的话,我去叫铭远来。”
仍听不到回应。
展念生怕那位公子已不省人事,微微提了声音,“你再不应的话,我真的去找铭远了。”
“不必。”漠然清冷的声音,如窗外寒月。
展念却放下心,“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意料之中,对方完全没有理她。
展念朦胧睡去,醒时天光已明,下楼吃早餐,碰见了恒儿,小孩子的神色竟是很怅然,她不由关切几句,“怎么了,让你陪我买衣服,这么沮丧?”
“才不是!是我今早在账房清算,错过那位哥哥出门了。”
展念喝粥的动作一顿,“那位哥哥?铭远跟的那个公子?”
“姐姐也觉得奇怪吧。”恒儿有些难为情,“我说不出来,就是看他很亲切。”
展念回想了一下昨晚那位公子的言行,“亲切”二字,恕她实在难以苟同。
齐老板在柜台后插言,“许是亲人呢?血脉相连,自然亲切。”
“亲人?”展念诧异,“恒儿是……”
“约莫十年前,小老儿在扬州捡的他,”齐老板叹息,“只脚上系了条长命缕,上头有个玉,刻着‘寻’字。几番查访无果,便养在身边了。姑娘既与铭远相熟,可知他家公子祖居何处?”
展念为难,只怕铭远也不知,却听恒儿道:“恒儿蒙爷爷养育,只愿姓齐。”
“好孩子,人生在世,不知来处岂不遗憾,待你大些,去扬州找找家人吧,若寻得,你可回归本家。”
“爷爷是准我姓齐了?”
齐老板大笑,“岂有不准之理!”
正说着,门口传来娇滴滴的童音,“齐爷爷,我来送香料啦。”
展念瞧去,是个可爱灵秀的小姑娘,小姑娘状似无意地环顾,看见齐恒,匆匆缩回目光。而齐恒已起身迎上,清俊的小脸亮起,“白月,你来啦。”
白月别过脸,轻轻点头。
齐恒接过她的木盒,打开闻了闻,“好香,这次的香叫什么名字?”
“取新鲜菊花和霜降那日的霜入香,就叫做‘霜菊’。”白月低头,脚尖轻踢着衣摆,从袖中又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盒,“这个……是给你的。”
齐恒欢喜又无措地接过,“谢,谢谢。”
白月小声说:“这盒香,叫‘南国’。”说完,便红了脸,仓皇转身而走。
齐恒疑惑地抓脑袋,展念抿唇一笑,“回神了,上街。”
“姐姐,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定懂书,‘南国’二字有何典故吗?”
“你喜欢白月?”
“喜欢。”齐恒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么确定?”
“白月就像家人,既然是家人,自然要长长久久在一起,像我家的客栈和她家的香铺一样。”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听过这首诗吗?”
齐恒的眼中浮出星星,笑道:“以后我要多读些书,不能辜负她的好意思。”
古代没有尺码系统,故没有出售成衣的地方,若去裁缝铺量体裁衣未免耗时耗钱,所以齐恒直接领展念去了估衣行——买卖旧衣的店铺。有富贵人家不要的,也有加工粗糙,专给家中无女眷的男人穿的。展念挑了几件旧衣,正打包结账,齐恒踌躇地凑上前,“姐姐,你还有钱吗?”
展念一愣,“你想买什么?”
“想……想去九香居。”齐恒望向街角的一座酒楼。
飞阁流丹,金碧辉煌,门前香车宝马,堂内歌舞丝竹,往来皆是王侯将相,商贾豪绅。展念咬了咬牙,“老实交代,这是不是京城最奢侈的酒楼?”
齐恒没吱声,算是默认。
展念再一咬牙,“我要是吃穷了,你能不能保证我不被你爷爷赶出去?”
齐恒抬头,肯定道:“能!”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