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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自有岁寒心 ...

  •   “九香居”的匾额,写得龙飞凤舞。
      展念奇道:“不是‘酒香’,竟是‘九香’?”
      “这位姐姐不知,”身旁忽然出现一个紫衣的男孩,气宇轩昂,又透出世家的散漫,“九香居有九绝,佳肴、美酒、琵琶、歌女、舞姬、琴师、戏子、名客、佳话。”
      “……”展念默然片刻,“阁下是?”
      少年约莫十岁的年纪,气势却老成,“我平素好为人解惑,唐突之处,姐姐海涵。”说罢提步拐入旁边的小巷,径自去了。
      想法一,古人早熟。想法二,古人自来熟。想法三,“为什么‘佳话’还能被称为一绝啊?”
      齐恒笑道:“我听爷爷说,无数的才子佳人在这里相遇,等待,重逢,错过。姐姐是佳人,想来也会有什么故事呢。”
      门口的店小二已迎上,“二位客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莫琴师一曲!”
      齐恒很是激动:“可算赶上了!”
      展念侧目,“所以你来这里,不是吃饭,是听琴的?”
      店小二带两人入座,“这位小姐言差了,莫寻琴师的曲子,可比吃饭值当。‘天上琴音,人间莫寻’,说的正是这位琴师。”
      齐恒也附和,“莫琴师名扬四海,一曲千金,却又清心淡泊,出尘避世,从不滞留一地。因为他弹琴总以屏风相隔,所以也有人形容‘其曲绕梁,其人莫寻’。”
      “正是。”店小二眉开眼笑,边倒茶边道:“自从莫琴师宣布今日收徒,各地有名没名的乐师都往这儿跑呢,怨不得东家给他那么一把银票……我先给二位上两碟小吃如何?”
      “好。”展念点头,待店小二走后方道:“既然是来听琴的,听完我们还是回客栈吃吧,看这个架势,正餐怕是天价。”
      齐恒已然满足,“好呀,多谢姐姐。”
      “肯定是齐老板平日管着你,你不好意思跟他要钱来听琴,趁着跟我逛街,抓紧宰我一把是不是?”
      “姐姐是大户家的小姐,看惯了雕梁画栋,九香居这么气派,哪有不想来的道理?况且姐姐久居深闺,对钱财既不看重,也无概念,自然会应我。”
      “你这小家伙,倒会打算盘,商人天分很高啊。”
      齐恒解下手腕的长命缕,笑道:“来年我当了掌柜,连本带利还给姐姐,现在我身上值钱的只有它,送给姐姐吧。”
      展念不收,“这是关乎你身世的信物,我不能要。”
      “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其他身世。”齐恒执意要给,“姐姐若不收,便是拒绝我的心了。”
      展念听了,只好任齐恒给她系上长命缕。“爷爷说,这个玉是极好的玉,丝线也是好的,经年不褪色,所以戴着的人一定能长命百岁。”
      正说着,楼内忽然一阵喝彩,抬眼看去,只见堂中的青竹台已设好了屏风,隐约可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抱琴而至,宽袍广袖,气宇绝尘,展念不禁暗赞,仅仅这样便已让人遐想,其人应是更加风姿卓绝。
      “诸位,九香居有幸,请来了莫寻莫琴师,这莫琴师的曲,想必各位贵客早有耳闻……”
      说完开场,一室皆寂。
      渐有琴音低回而出,似静水之上漾开浅淡涟漪,幽深雾色中,一抹轻舟缓行,间或鱼尾簁簁,依稀是渔人晚归,满载一船月。
      忽而琴音苍茫渺渺,远远近近,似隐士于空谷长歌而行,群山俯首,可闻林叶簌簌,风泉石上,悠然自适如山野樵夫。
      青竹台下,众宾皆凝神屏息,身体微倾。即使不解风雅如展念,也听得心驰神往。低声问齐恒:“这曲子叫什么?”
      “《渔樵问答》。”
      “渔樵……”再听琴声,敬意油然而生,展念赞道:“天上琴音,人间莫寻,果然不假。”
      一曲终,满座寂然片刻,轰然叫好,而屏风后的人只淡淡一礼,便转身去了。
      “琴师今日只奏一曲,诸位听过,若实在喜欢,想要拜师学艺的,便请移步二楼雅间,让琴师当场试过。”
      话音未落,堂中便站起了一片人,争先恐后朝二楼去了。展念看这阵仗,琢磨道:“齐恒,当他的徒弟,以后能赚很多钱吧?”
      “姐姐是要……”
      “赚钱,”展念起身,“你在这儿等我。”
      听到雅间传出的悦耳琴音时已有十分胆怯,再看到那些人被请出的速度,更是产生了溜掉的冲动。有人因见那些小有名气的乐师都未合格,便自惭形秽地离去,是以队伍越来越短,很快就到了展念,展念稳了稳心绪,推开雅间的门。
      屏风相隔下,可见琴师身边又立了个人,展念等了半日,两人却始终不言不语,屏风前放了一张琴,展念坐下,随意一拨,琴弦发出一声低吟,沉沉如幽壑泣诉,心中莫名一动,似是与这喑哑琴声共鸣,忍不住又拨了一下。
      琴弦微颤,竟勾起许多平生伤心事,展念默然,待琴弦归寂,又试拨另一根弦,此弦声音柔和绵长,如少年清冷却温柔的眉眼,待要再拨,却又不舍。
      各弦音色不同,引出的心绪也各异,待每弦试完,展念方才想起自己来意,释然一笑,正想行礼告辞,屏风后却传来一个清寒的声音。
      “此琴如何?”
      展念听到那个声音,惊怔发问:“莫……莫寻?”
      屏风后立着的人动了动,声音带笑,“姑娘快答,答好便收你了。”
      展念赶紧回神,俯身答道:“古琴的音色,寂寞辽阔,我虽然不会弹,但似乎,有一种格外熟悉的感觉。”
      “姑娘试弦,唯‘少宫’之弦仅拨一次,为何?”
      “少宫?”展念低眸,“因为它的声音很美,让我……想起一个人。”
      “‘少宫’为所爱之弦。”莫寻的声音清冷,“古语云,‘琴者,情也;琴者,禁也。’姑娘已然懂其情,可愿随我学其理?”
      展念呆住。
      铭远走出来,笑着开口:“还不进去拜师,我去把外面的赶走。”
      展念有些恍惚,缓缓转过屏风。
      彼时她尚不知如何形容眼前人的风华,直到数年后读到苏子的诗,与莫寻的初见,刹那间鲜活明朗,隔着悠远前尘,依旧清晰如昨。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日光入窗,一室明亮,莫寻独坐其间,金银锦绣之中,一身素净的布衣,却比一切都夺目逼人。她本以为,胤祀已是造物的极致,却想不到还有莫寻这般的人物。
      莫寻正看着她,一双眼清冷疏离,漆黑如无底的深潭,没有一丝忧伤快乐,也没有一丝明亮神采,眉宇间全是漠然荒芜。
      展念被这样的眉眼摄住,久久无法言语。
      “你叫什么名字?”
      展念想了想,决定换个名字,方便来日行走江湖,“我叫阿离。”
      铭远正进门,听到她的回答,笑了一声,没戳穿。
      莫寻道:“明早动身。”
      展念一头雾水,转向铭远求助,铭远向她解释:“学琴的前几天,最要心无旁骛,所以师父会带徒弟去一处僻静的地方,苦练十日,你不知道这规矩?”
      展念一喜,“包吃包住?”
      “……”铭远无奈地看向莫寻,“公子,其实收她不太妥当,何况她,她是……”
      展念冷哼一声,“不用欲言又止,你昨晚喝多的时候,已经跟你家公子说过了。”
      铭远身体一抖,“真的?”
      展念抱臂看他,“你说我是丫头片子。”
      铭远后退几步,笑道:“小姐大量,别和小的计较。”
      展念没理他,想起齐恒还在楼下等着,“师父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有个朋友还在等我。”
      莫寻颔首。
      铭远压低了声音,“公子,她完全不像大家的小姐啊,连拜师的礼数都不懂,怪可疑的。”
      下至一楼,便有店小二迎上道贺,四周的人,也纷纷往此处打量,展念敷衍了几句,就拉着齐恒迅速离开,齐恒奇怪地问:“姐姐,你得罪了莫琴师吗?”
      “正相反,他收了我做徒弟——而且,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位哥哥。”
      “啊?”齐恒激动地叫,“那不是好事成双吗,姐姐跑什么呀?”
      展念长叹一声,“怕被认出来,被抓回去。”
      午时刚过,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嚷,晴好日光洒下,却没有几丝暖意。
      “回家有什么不好的吗?”齐恒想不明白,“姐姐的爹娘会担心的。”
      展念暗自腹诽,这位董鄂玖久,胆子可比她大多了,不仅离家出走,还直接跑到塞外去——不过,她去塞外干什么?
      按理说,那是她大限将至的时刻,孤身行千里,肯定是有什么执念。初见时,胤祀曾问她“姑娘是宫里人,怎得到御马场”,展念无言可答,但也许玖久可答。
      那时在御马场的唯有胤祀和胤禟。
      她要去见谁?
      回到客栈,展念点了一碗面条,将将要吃完的时候,铭远坐在她身边,“小姐,您还生小的气吗?”
      展念笑看他一眼,“我看起来这么斤斤计较吗?”
      “当然不!”铭远连忙摆手,“您阿玛是武官,您自然有将门之风度。”
      “叫我阿离就行。”
      “我大胆问一句,你和九皇子挺般配的啊,为什么要逃婚?”
      “逃婚?”展念顿住,“谁说我是逃婚?”
      “京里都这么传的,”铭远压低了声音,“还有人猜测,九皇子是不是道貌岸然的那一类。”
      “你才道貌岸然!”
      “咦,你这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喜欢?”展念摇了摇头,“你说,当藤蔓依附着一棵树而生的时候,有资格说喜不喜欢吗?”
      “没、没有吗?”
      “你怎么判断,这种喜欢是出于爱,还是求生的本能?有些事情啊,不平等,是没法看清的。”
      铭远似懂非懂,“可是,女人和男人,本就是藤蔓和树的关系啊。”
      “……”
      第二日清晨,城门外,古道长亭,衰草疏林,马车卷起滚滚烟尘。
      铭远挥鞭赶车,展念和莫寻在车中相对沉默,从客栈到出城的路上,莫寻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也没看过她一眼,仿佛身边根本没人,展念对这样的师父有点犯怵,甚至一度怀疑莫寻和铭远是否可信。
      “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莫寻像是终于注意到她,漆黑如墨的眼睛,没有半点情绪,“快到了。”
      “是那种避世隐居的小屋吗?”
      “是。”
      “你自己买下来的?”
      “是。”
      “我是你收的第一个徒弟吗?”
      “是。”
      “会是最后一个吗?”
      “会。”
      “你弹琴为什么要用屏风相隔?”
      “怕被认出。”
      “你有仇家?”
      “没有。”
      “那你怕被谁认出来?”
      “官府。”
      展念被这答案震住,往后挪了挪,“你……犯过什么事吗?”
      “没有。”
      展念望了眼车帘,从缝隙中估算马车的速度,如果跳车逃跑,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有多大,正在盘算,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她立刻回头,“又不舒服了吗?”
      “没有。”
      车外,铭远一勒缰绳,打了个呼哨,“到了。”回头掀起车帘,“二位请下车,我去附近买些吃的,阿离姑娘想吃什么?”
      展念跳下车,“吃肉!”
      铭远哈哈大笑,“得嘞!”
      “不问问莫寻想吃什么吗?”
      “我家公子不用。”铭远看了莫寻一眼,又看她,“怎么能直呼公子的名讳呢,师父是长辈,亏你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展念立刻道歉,“对不起师父。”
      莫寻没理她,已向前走去,展念连忙几步跟上,眼前是一片松林,两人越走越深,越走越静,清冷秋风穿林而过,松涛簌簌,寒意阵阵,一切皆已消失在身后,只有亘古不变的苍色。
      眼前,是一座极具南境风情的三层小楼,雕工古朴,镂刻简单,与松林犹如一体而生,楼角悬有檐铃,风过时叮叮作响,更添清冷韵味。
      古老的水井,陈旧的柴堆,生锈的铁具,磨平的石桌……
      脚下松针绵密,人来人去皆无声。
      仿佛被岁月忘却抛弃的遗迹,悄无声息藏在经年终绿的松林之中,带着所有的故事风化,老去。
      原以为是人间桃花源,结果却是世外广寒宫。
      如此深林,像是走兽会居住的地方,如果住人的话,未免也太了无生气,展念私心里觉得,不像隐士,倒像是活死人。
      想到这里,她心头猛地一跳。
      之前一直觉得莫寻古怪,却说不出哪里古怪,冰冷寡言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可是莫寻不一样,原来,他的眼神,不是清寒避世,也不是超然物外,而是万念俱灰。
      他是一个……
      没有生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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