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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往事知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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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光,展念百无聊赖,向堂外一望,知秋与佟保正围着一只猫儿百般逗弄,再朝堂内一望,胤禟正执卷记诵,只有自己游手好闲,悠哉度日。
期期艾艾地凑近,展念忖度着开口,“胤禟,我能出府吗?”
闻言,胤禟看了她一眼,“去哪里?”
“逛街!”
他一笑,起身走至堂前,“知秋,领她出门。”
知秋转了转眼睛,笑道:“九爷,奴婢惶恐,奴婢月银微薄,倘若姐姐看上什么……”
佟保闻言,不待胤禟发话,便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子递去,“府里的老人了,哪里就这么寒酸。”
展念甚是崇拜地看着佟保,“还是你出手大方,公公不该叫佟保,活生生是一只元宝啊!”说罢,拉着知秋便往外走,“天色还早,要不要先在府里转一圈,然后再上街玩,京城里有什么……”
胤禟收回目光,“那个似乎是你的月银。”
佟保点头,“是,展姑娘既要玩,奴才便先垫上了。”
“垫?”胤禟冷静转身,“我不曾说要还。”
佟保脸色瞬间垮掉,艰难道:“主子……奴才……”
“不过一袋银子。”胤禟前脚已转过厅堂,“府里的老人,哪里就这么寒酸。”
这厢展念已和知秋穿过重重院落,胤禟府邸的布置既不工巧,也不富丽,皆是等闲陈设。然而朴实素雅中,花木竹石亦能曲尽画意。若非早就知晓胤禟善经商,有金银,单看这府邸的布置,展念是绝不肯信的。
走不多时,枝叶掩映间,忽见前方的小亭站了四个女子,展念不由好奇地驻了足,知秋指着亭中一个倚柱而笑的女子,小声道:“妾朱氏,名锦玉。”
朱锦玉抚弄着手上绢帕,“塞外带回来的野丫鬟?有什么稀罕,哪个爷们不是见色起意的。”
展念很震惊,“她敢说胤……九爷见色起意?”
知秋笑道:“这是九爷妾室里心眼顶小、顶刻薄的一个,难听的话,背地里不知还有多少呢。”
一浅衣女子笑劝道:“九爷素日待咱们的情分,你也知道,何苦这样编排他?”
展念听得“素日情分”几个字,心头竟略过一丝不快,“她是谁?”
知秋小声道:“侍妾佟清婉。”
“我是气不过,她倒是飞上枝头了,我们呢?一年年住着,何曾有个盼头?”
佟清婉仪态温婉安宁,“九爷未必不把我们放心上,姐妹之间,他从不曾偏了谁的、短了谁的,银钱若不够使,可以再兑,想念父母姊妹也立时便可出府,我们虽不如那位姑娘,可相比其他……”
朱锦玉哼了一声,“我阿玛和额娘听说九爷不限咱们出府,生了一顿好气,你说说,哪家的爷是这样行事的?祖宗规矩,礼义廉耻竟像是一点不通。我头几遭回去,唬得全家以为我被休了,现在我再不回去的了,免得他们恶声恶气地说我放浪。顶多哪一日心情好,带着丫头逛逛胭脂铺子,买些时新花样首饰便罢了。”
佟清婉笑说:“你那老爹是个书呆子,满口孔孟程朱,自然是看不惯你这样的。完颜月的爹娘就觉得九爷很好,完颜月亦时常家去的。”
朱锦玉挖苦道:“你我这样的人,怎么好跟她完颜月比的?人家入府早,与九爷青梅竹马的,行事又好,九爷又信任,自然放肆些。”
另一个小丫头揶揄道:“玉姑娘惯会嫉妒的,气不过旁人秉性平和,得爷的信任,又气不过旁人长得好看,得爷的心……”
展念转身,“走吧,上街。”
知秋正偷听得入神,不提防这么一句,懵懵应了声,便带着展念朝府外走,走了一段,忽闻身后一阵叹息,“我真是疯了吧。”
“姐姐?”
竟然有那么一些时刻,她对着那个三妻四妾的少年动心了!展念摇头,挥去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说起来,他的这些妾室,都是宜妃和郭贵人送来的?”
“是啊。”
“那位郭贵人,虽为九爷养母,对他仿佛也很不错?”
“贵人乃宜妃娘娘之妹。”
“我记得,为了防止后宫干政,除非皇上恩准,否则皇子都不能由生母抚养,难道可以由小姨抚养的吗?”
“本是不行。不过,贵人之子早夭,皇上怜惜贵人,便准她抚育九爷。贵人视如己出,九爷亦孝顺亲近,与四公主如亲姐弟一般。”知秋唇角弯起,“贵人是极温柔宽厚的,时常叮嘱九爷与公主,身为皇室,头等大事便是心存善念,体贴百姓。贵人对待下人,连句重话也不曾说的,逢年过节还会给丫头们设计首饰样子,哦,贵人最擅绘制图样,后宫女子皆争而求之呢。”
展念点头,可见胤禟对外张扬对内温柔的性子,半承宜妃,半承郭贵人。
“后来,我们玩笑说让贵人收个徒弟,贵人一听,觉得有理,便问四公主,结果四公主却说‘不为私情之物’,姐姐猜,最后是谁学着了?”
展念很捧场地思考了片刻,“你?”
知秋大笑,“是九爷!郭贵人哄九爷说,日后遇见中意的女子,为她亲手做一枚首饰,保管她要动心。还念了首古人的《定情诗》,道是‘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展念抚上发边的掩鬓,心里那些要不得的邪念,再次翻涌上来。
是他亲手做的吗……
“也不知九爷是为让贵人高兴,还是真学,几年下来,倒也有模有样了,只是谁敢向他讨图样呢?贵人也是个痴人。”
“是吗,我倒觉得这位贵人,行事风流有趣,还挺可爱的。”
“贵人少时,有一道人批命,乃是‘青木如夏,落叶知秋’八个字,家主便问:何以无春冬?那道人答:非花怎争艳,早去亦可庆。原不是什么吉利话,贵人却回:夏木本无争,秋来去何妨。入宫后,将服侍的婢女赐名为青木、如夏、落叶、知秋,以示自身不惧天命,既来则安。”
展念听得有趣,“原来你的名字还有这么个典故。”
“还有呢!”知秋越说越兴奋,“九爷近身不用婢女,贵人以为不妥,命我前去服侍。当晚,我与佟保在屋前嗑了一夜的瓜子,自此投契合拍,一处玩耍,贵人见了,只当我与九爷亲厚,终究把我送入府上了,其实……”
正说着,便已走到府上角门,除了几个小厮,还有一布衣书生,坐在小木桌后,拿着一本簿册又翻又写,身旁围了三四个平头百姓。展念以为是算命看卦,便仔细听他们说什么。
一个大汉上前道:“先生,今年没什么雨水,田里收成不好,偏又死了老母,家里更难张罗了,所以来求求九爷,给俺娘好好葬了。”
书生翻了翻簿册,点头道:“好说,西北角的园子这一季无人洒扫,你打理干净后去账房支钱,哦,园里种的瓜果菜蔬也归你。阿善。”
其中一个小厮应声,那大汉向内跪下,“九爷长命百岁,俺给九爷磕个头。”说罢起身跟着阿善行去。
书生正登记,又一皤然老妪上前,满面堆笑:“先生,我孙女儿有了门好亲事,家里想给她办个体面嫁妆,女儿女婿忙着,我也不好闲的,贵府,贵府……”
那书生笑道:“有有,阿仁,带这位老妈妈去后厨,跟他们说,别给重活。老妈妈完事后去账房支钱,跟管事的说办喜事,能多给一吊。”
老妪喜得皱纹都笑开,“九皇子真是活菩萨!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说着便颤巍巍要跪,书生忙扶住她,“老妈妈不必多礼,那一吊钱算是九爷心意,祝令孙与郎君如意美满。”
送走老妪,又一小童上前,神情怯怯的,也学着别人小心叫了一声:“先生。”
书生笑眯眯,“怎么啦?家里有难事了?”
小童低头道:“娘病了,请不起大夫,隔壁张婶婶让我来这里……找九皇子。”
“你爹呢?”
小童把头垂得更低,“爹爹,已经不在了。”
书生摸了摸小童的脑袋,“不怕,你跟阿良哥哥去库房,帮里面的姐姐整理好布匹妆缎,她们会送你好看的布。姐姐会告诉你那些布值多少钱,你好好记住,拿出去卖的时候别被骗了,若还有剩,就留着过年做新衣裳吧。”
展念问知秋:“为什么不直接给钱?”
“小孩子拿钱不安全,不如包些布匹妥当。走吧,姐姐不是要上街么?”
“九爷是专门在府上空出一些活,给那些周转不开的百姓提供方便吗?”
“是。”知秋笑道:“姐姐方才瞧见的那书生,本是个落第的穷秀才,靠给府里算账为生,九爷见他为人伶俐亲切,便让他接手了如今的差事,那书生很是喜欢,事也办得周全,已做了三年了。”
展念不言,唇角悄悄弯起。
穿过一道城门,入了内城,霎时跌入红尘万丈。
热闹繁华的街市商铺林立,采买之人络绎不绝,砍价之声错综嘈杂,空气里既有酥饼糯米的甜香,也有酒肉酱醋的鲜香,老人在店铺前闲拉家常,妇人在摊子后忙做针线,孩童如小鱼入水,在人群里撒丫子乱窜。熙熙攘攘喧喧闹闹,一派盛世清平的景象。
知秋惊愕于展念强烈的好奇心,如从未上过街一般,在卖绒花的老人前都能停留许久,即使那一扁担的绒花做工平平花色平平造型平平,展念却能津津有味逐一看过。
如此逛下来,知秋已是累极,展念见一家糕点铺子聚了不少人,便从钱袋中掏出几文钱,“这就走不动了?罚你去排队买糕点,等我逛完这个书坊就回去。”
知秋松了口气,忙去排队。而展念从容逛完书坊出来,却见五步开外,两个官兵与几个下人聚在一处,正对自己指指点点,心下不由警钟大作——历来古装剧里,遇见衙役准没好事。
展念默默朝对面的糕点铺子挪脚,一个官兵便已走上前,礼貌一揖,“姑娘就是董鄂家的小姐?”
又是董鄂家小姐!
展念皱眉,“不是,认错了。”
下人中,有个丫鬟模样的道:“官爷,奴婢想与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等到衙役离远,那丫鬟一把抓住展念的袖子,泪眼汪汪,“小姐!小姐你还活着!你竟还活着!可小姐既然安好,为什么不回府上呢?”
“我真的不是你家小姐!姑娘别拽着我。”
那丫鬟仍是不肯撒手,“小姐去了一趟塞外,为何就不肯回府了?老爷夫人自小姐走后,没有一日……”
展念愣了愣,“塞外?”
“两月前,小姐自知大限将至,说要进宫拜别太后,可是,却趁机弄晕了采萍姐姐,换上她的宫装,随行木兰围场。老爷夫人不敢声张,谎称失踪,不料小姐竟还活着!可小姐既然安好,为什么……”
展念后退一步,再退一步,“我不是,不可能……”
知秋买回糕点,见展念被几个官兵仆役盯住,忙上前挡住,怒道:“我们是九阿哥府的,你们做什么?”
眼见董鄂家的小姐跑了,一个官兵急道:“董鄂千金尚未过门,九皇子不该插手此事,得罪了。”说完,便匆匆追去。
知秋躲闪不及,被撞得趔趄,“董鄂府?”
方才啜泣的丫鬟缓过神来,扶了她一把,而知秋仍魂游天外,“九福晋?”
知秋怔怔地回到府上。
胤禟不见展念,又见知秋神情,脸色陡变,几步上前,“她呢?”
知秋不知该如何回答,“九福晋逃了,董鄂府的人正在追。”
佟保闻言惊问,“九福晋?”
知秋木然点头,对上胤禟目光,骤然一惊,瞬间清醒跪下,“集市上,姐……福晋被董鄂府家奴认出,不肯回府,趁乱逃了,暂时,暂时还未找到。”
胤禟眸色翻涌,一字一字道:“她二人,不过样貌相似。”
“从前伺候福晋的丫头说,福晋身染顽疾,自知大限将至,便假借拜别太后之名进宫,偷换宫女衣装随行出塞。董鄂公对外只说失踪,假意寻找,其实早就清楚,以福晋的身体,再回不来的。”
“那她——”胤禟眸色一片茫然,似是问自己,“她是谁?”
知秋仍跪着,佟保垂手低头,噤若寒蝉。
“银钱可在她身上?”
知秋诧异,不知为何说起银钱,“在,还剩好些。”
“备车,去董鄂府。”
佟保一惊,“主子要帮寻?皇子插手朝臣家事,恐惹非议。”
“这也是我的家事。”胤禟冷冷道:“以你的月银,她能支撑几日?”
“是。”佟保领命,“展姑娘她……真的是九福晋?”
“不知道。”胤禟的表情很淡,似乎没有波澜,“所以,一定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