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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沿洄安得住 ...

  •   胤禟走在前面,展念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刚刚那句话的尾音,似乎有一些可疑的上扬。
      毕竟,连佟保都低着头笑了。
      展念问他:“你在笑什么?”
      佟保立刻收敛起笑容,胤禟顿住脚,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佟保打了个寒颤,“奴才……奴才告退!”
      说完,把手里的灯递给展念,能跑多快便跑多快。
      胤禟向她伸手,“我来。”
      展念摇头,“没关系,这一点火光,我已经慢慢适应了,没那么害怕,过会儿到你府上,要是他们看见你亲自提灯,多没面子是不是。”
      胤禟依然接过了灯,神情漠然,“不在乎。”
      展念低笑,“也不怪佟保他们怕你,你总这么不苟言笑,真的很拒人千里。”
      “我没有。”
      “你还好意思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要么是冷笑,要么是嘲笑,要么是若有所思的笑,要么是你觉得此处该笑所以摆个样子的笑!”
      胤禟不答,只加快了脚下步伐,展念笑着跟上去,“被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相比八贝勒府,九阿哥府的下人稀少又松散,见主子身旁破天荒跟了个女子,也敢偷偷瞧上几眼,与八贝勒府那些天塌了都没有反应的下人大为不同,展念正在打量他的地盘,就听他淡淡地开口:“现在想反悔,可来不及了。”
      展念理解他的言下之意,按照古代的眼光来看,八皇子是何等炙手可热的存在,年少有为,爵位傍身,据知秋的小道消息,想入八贝勒府的闺阁小姐,数量非常惊人。
      “为什么要反悔?我就觉得九皇子更好。”
      “……”
      行至一处院落,上书“停云堂”,堂屋后有一小园,月洞门前题有“往迹”二字,展念问:“为什么是‘往迹’?”
      “此为额娘旧日赏游之处。”
      展念恍然大悟,“所以这是宜妃娘娘母家宅邸改迁前的旧址,那株蓝色的海棠就在这里?”
      胤禟侧目,“额娘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展念点头,“是啊,宜妃娘娘说,等我回京之后,可以前往一观。”
      胤禟脚步一顿,半晌才道:“停云堂为我居处,往迹园是内园,可入者寥寥。”
      寻思片刻,展念方懂了宜妃的弦外之音,“我说她怎么下一句就是……”话说一半便闭口不言,神色几分懊恼。
      胤禟见她神态有趣可爱,便猜到那“下一句”的含义,微微一笑,推开一间厢房,“园中只你一人,若嫌冷清,明日我命知秋搬来。”
      “那最好了,多谢你。”
      胤禟提灯立于厢房廊下,神色半明半暗,“展念。”
      “怎么?”
      “你是不是……”胤禟沉默了一瞬,“看出八哥喜欢董鄂氏了?”
      展念吓了一跳,“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果然,”胤禟神色变淡,“不为这个,你也不会选我。”
      说完,他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展念困惑了半天,才想明白他忽然失望的原因,因为她在这个世上身无所长、无依无靠,所以在他和胤祀之间,必然要选一个去依附,而她选择他的理由,不是因为觉得他好,而是因为,胤祀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放弃了胤祀,所以不得已选择了他,和一开始就想选他,是不一样的。
      打发了所有下人,胤禟独坐于偌大屋室,幢幢烛火,昏黄微光,映着屋内古朴陈设,万影摇曳,一室起伏。
      秋夜寒风灌入,愈想清静,愈加不定,书案前的青瓷茶具泛着幽幽的光,像是天上一抹凉薄弦月。
      屋外传来脚步声,一室冷清中更觉聒噪,胤禟随手便将茶杯朝外掷,“出去!”
      因天气转寒,停云堂均以木红锦纹绒毯铺地,茶杯发出一声闷响,脚步便堪堪停在珠帘之外,却半晌不退,胤禟忍无可忍抬首,却见来者盈盈立在珠帘后,正捡起那只青瓷茶杯,细细地端详。
      皎皎之色,婉约如瓷。
      蓦地,她向他而笑,眉眼弯弯如甜月,几分狡黠,几分愉悦,说着与他两月前一字不差的话,“此乃世上最后烧制的龙泉青瓷,当心些。”
      一室烛火,忽然欢欣跳跃起来,鲜明的颜色,如飞蛾扑火般蔓延上珠帘,在她周身投下模糊却温柔的光晕。
      胤禟不由恍惚,千万心绪难以出口,生硬地质问她:“又来做什么?”
      展念很自然地搬了小板凳,隔着一张书案,坐在他对面,她将青瓷的茶杯小心放回,开口道:“我觉得你对我有所误会。”
      胤禟立刻皱眉。
      “我以为,在你眼里,我和你关系更好,是显而易见的。”
      胤禟淡淡地看她,“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八爷很厉害,很优秀,所以在他面前,我承认有讨好的成分,不过,这就像我会讨好知秋一样,因为我想和周围的人处理好关系,我想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但是,”展念缓缓看向他的眼睛,“你是唯一的例外。”
      “……”
      “你不知道,现在我活得多么快乐。”展念低低地笑起来,“我不用每天一睁眼,就想今天要演什么戏,要怎样和人周旋,按照别人的喜好包装自己,我不用琢磨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不用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不怕被人偷看……”
      “这些和我——?”
      “这些全部和你有关。”展念摆弄着书案上的器具,“我今天遇见了八爷的两位妾室,我忽然意识到,那样的生活我不想过,我真正喜欢的就是现在,而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胤禟抿唇沉默了半晌,“我有私心。”
      “我没法用你希望的方式回应你,但我依然心怀感激。”展念无所避讳地望进他的眼睛,“你是唯一允许我自由的人。”
      烛火浮动,胤禟却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似一生绵长。
      珠帘摇摇荡荡,像是泪光,低低切切地碰撞在一起,仿佛温柔的叹息。
      展念托着腮,笑得眉眼弯弯,“在我眼里,九皇子可比八皇子好多了。”
      “不是‘九皇子’。”
      展念愣了一瞬,跌入他眼中的那片璀璨色彩,“胤禟,我本就不讲规矩,你这样说,我更加要放肆了。”
      烛光流转于眼前人的面容,朦胧失真,暖意融融。胤禟不禁恍惚,女孩仍然漫不经心地笑着,聚天地灵气,掌万物悲欢,山水风月皆因她而有意,千百遍回过的名,早已捻熟于心的“展念”二字,此刻却如醍醐灌顶,尘梦初醒。
      展颜一笑,念念不忘,心间篆此一人,已觉此生圆满。
      “求之不得。”
      眼前少年笑得张扬,展念险些一脚踏空,她赶紧回神,逼迫自己从那些绮丽的幻想中醒来,“对了,那位董鄂家的小姐,找到了没有?”
      胤禟闻言沉默,“没有。”
      大家闺秀,不谙世事,在府中娇生惯养,一旦离了府,该如何生存?展念有些不好的猜测,却又不忍直言。
      “八爷对她念念不忘,她呢?完全不动心吗?”
      “她不知。”胤禟言简意赅地回答:“八哥因生母家世,年少饱受冷眼。”
      胤祀那样聪明,或许是觉得自己不堪匹配,所以从未言明过自己的心意。
      从一个受人耻笑的卑贱皇子,到如今群臣间八面玲珑的贤王,胤祀,究竟背负了多少屈辱和野心,又舍弃了多少软弱和情义?
      “难怪八贝勒府纹丝不乱,因为他要尊重敬畏,要权倾朝野,要天下最高的位子。”展念目光转向胤禟,“而你府上的秩序却懒散许多,因为你羡慕那时的胤祀。”
      “年少时,他与小厮上树偷果,与丫鬟摘花斗草,众人皆道他行为无端,我却羡慕他自在。”
      这些,对于胤禟,这个母家显赫的九皇子,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展念忽然觉得,胤禟和过去的自己,竟然有些相像,被簇拥在高高的位置上,像个遥不可及的符号,似乎没有人愿意凑上前来,看一看所谓身份、所谓头衔的背后,那个真真正正的人。
      其实,他想要的,也只是自由而已。
      第二日正午,知秋领命搬入往迹园,住在展念隔壁的厢房。“还是塞外清闲,忙了一上午,所幸今日内务不多,剩下的便交与月姑娘了。”
      展念与知秋并立廊下,观望园中景象,“月姑娘?”
      “侍妾完颜月,最早入府,分掌内务。我搬入往迹园,就她还是波澜不惊的。满府上下都在议论,此事沸沸扬扬,越描越走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一朝得宠呢。”知秋笑意淘气,“托姐姐的福,我也能来此一观,只不料,园内是这般景象。”
      园中遍栽海棠,树上皆新结海棠果,玲珑小巧,生动热闹。廊前一方石桌,旁有四只盘龙浮雕石凳。桌旁置一摇椅,椅边一株海棠,纹路沧桑,枝干枯瘦,叶落无果,与其余海棠相比,略显凄凉。
      园外引入一河,在园中形成一片清澈湖泊,湖上横跨一小亭,名唤棠心,两侧各有一联曰:川流日夜庭树空念,花开深浅春风展眉。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惊讶。”
      “姐姐不觉奇怪吗,落叶不扫,花木不修,如此荒凉,哪里像个园子?”
      “所以园门上写的是‘往迹’?”展念猜测,“也许九爷刻意没有修剪?”
      身后传来脚步,二人回首,见胤禟正不疾不徐行来,佟保跟在身后,朝知秋使个眼色,知秋会意,行了一礼,便与佟保退守园外。
      胤禟一身紫棠色常服,走至展念身旁,“‘往迹’取自陶公《还旧居》一诗,‘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
      展念默默而诵,“这两个字是你想的?诗名《还旧居》就已经很应景了,这句话更是妙,园中有宜妃娘娘的海棠树,可不是她入宫前最‘依依’的地方吗。”
      “此园向来如此,”胤禟解释,“海棠种下后,额娘不许匠人修缮,任由花草树木恣意生长,才有今日之景。”
      “宜妃娘娘真是个妙人,当日听说她和皇上相识的那一段趣事,就觉得她是至情至性的人,今天看这园子,我更加钦佩她了。”
      “怎么说?”
      “园林经过修饰布置虽然好看,但一枝一叶都不能随心所欲,并不自然。你别看现在满眼荒凉,等到春天就是铺天盖地的生机了。盛开,就轰轰烈烈地盛开,落去,就潇潇洒洒地落去。”
      “你倒像此园又一主人。”
      “巧的是,棠心亭上的对联,还嵌着我名字呢。”
      “对联乃额娘亲笔。”胤禟目光望向湖中小亭,“我却不解其意。”
      “这个我也不是很明白,”展念亦望去,“川水是自由之物,庭树却只能留在原地,所以空牵念。”皱了皱眉,“可是下一句,春风因花朵盛开而展眉,应该是很美好的画面。上下两联一悲一喜,怎么也说不通。”
      “主子,午膳已备下了。”
      胤禟颔首,罕见地沉默了很久,神色有几分古怪的别扭,终于,将手中的一个木盒递给她,“给你的。”
      展念打开,盒中是一对发饰,她取出,小巧别致的蓝蝶掩鬓安然卧于掌心,蝶翼纹路栩栩如生,似振翅欲飞,通身线条温柔流畅,似少女袅娜。翅尾垂有宝石,幽蓝浮白交错明灭,如梦如幻,展念认得是月光石,在现代又称“恋人之石”,象征长久的爱情。
      “这是……”
      “是我的道歉。”他的目光掠过她的右手,很快又移开,“你喜欢蝴蝶吗?”
      “一直都很喜欢。”展念微笑,“而且,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胤禟的表情依然不动声色,眉眼却有隐约的舒展,像是松了口气。
      展念把掩鬓在自己的发间比了比,“嗯……这个应该戴在哪里?怎么用?”
      胤禟接过掩鬓,他的手触到她的手,女孩下意识心虚地回避,但又没能彻底地拒绝,慢慢低下头,任他轻轻抚在她的发间。
      蓝蝶翩然欲飞,温柔撞入他的视线,其上垂坠的月长,氤氲出幽蓝的光,随着她的低首而彼此碰撞,发出细碎的轻响。
      胤禟收回手,凝视半晌,淡淡地笑,“好看。”
      女孩已经跑开,声音还在故作镇定,脚步却显出一些慌乱,“不是说午饭好了吗,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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