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五章 花枝春满(中篇上) ...

  •   1889年
      临玥苼一出场就惊艳了全旧社茶馆。
      她全身上下都是一身朴实的灰青色大马褂,脸上未施水粉却依旧显得肤白如雪,嘴唇不染自红,眼角用彩釉轻轻摸下的淡粉色以及她生来就带着的挂在眼角的泪痣,引的在场之人无一不惊呼,无一不感慨,无一不惋惜:这美人是生不逢时,生错了年代啊。
      但这美人似乎并没想多,只是从袖口抽出一把折扇,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开腔,缓缓唱出了她的拿手好戏:“梨花开 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听罢一句话后,众人先是一愣,随后满堂的微小的称赞之声:这气息把握的实在是太好,将尽未尽,藕断丝连,而且她的眼睛还水汪汪的,像会说话一般,那眼睛似在说:“我那无法倾诉的爱人。”可谓是把“声未至形先至”表现了尽,实在令看客听得心碎。
      但这大多只是普通人的无稽之谈。要知道这只是第一段,只要是名家,谁都无法妄下定论,就连梅竹三也不太好做过多评价,只得摸了摸茶杯边角的花纹,嗅着茶的清香,却许久未喝下一口。
      她唱的是真好,要知道,这梨花颂可是连他都唱栽过的,却被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把握的如此之好,她的气息与眼神都是令人沉醉的满满缠绵之意,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到底是她,还是这戏词所述的主人公呢?他想。
      他看了看后把茶放下,转头走了。

      1890年4月7日。
      今天是于府小少爷的满月酒,于家老爷特请梅竹三前往,前去助兴。
      只是没想到那天阴雨连绵,满篇的“淅淅沥沥冷冷清清”,声声入耳,催人入眠。梅竹三也有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听着这声音,自觉得头脑似乎混沌,于是便在吊完嗓子吃完早膳后回房了。待再次醒来,却发现早已是太阳余晖,家仆匆匆赶来,匆匆叩门再三。
      他顺了顺有些蓬松且已经及腰了的头发,慵懒的边揉揉眼睛边说到:“进来吧。”
      门应声推开,家仆抱着衣服与水盆低着头匆匆走来,边帮他梳着头发边说到:“于家那边着急来人催了您了,还特派于家大少爷前来接您。”
      “嗯。”梅竹三没有说些什么——刚起床,头还有些昏沉,就像窗外的雨,下了一天了,可这凄凄惨惨戚戚的意境居然还没散,依旧缓慢的如一壶在酿的清酒,尽又使得他昏昏欲睡。
      待他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于家大少爷的车。只见那引得坊间无数少女患上相思之苦的人,此刻正一言不发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看上去是正在出神一样。
      而于他一同坐在后座的,是他的家仆,看上去是正在打盹,头高高仰着,嘴也是微张,一股晶莹剔透的口水,正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流下去。
      梅竹三皱了皱眉头——他一向不能接受这种粗鄙的行为,但随即,他又释然了——这姑娘看起来也不大,像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兴许也是累的吧,就像小时候的他,明明是最贪玩的年华,却天天想着睡觉。
      车窗外的灯闪过,如走马灯一般。

      于府。
      他随着大少爷来到了一间房门前,却被一个家仆给拦下,约莫着是瞧见了大少爷,那个家仆急忙说:“这么晚了还没见着少爷和梅师傅人影,夫人担心,又临时请了临小姐,这是怕是已经上好了装。所以梅师傅他......”
      听到这话的梅竹三倒是无所谓,他已经不在乎风头了,只想着再过几年就闭门收徒安逸了。但他身旁的于家大少爷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他一把抓住梅竹三的手腕,随后转回头对家仆说到:“两个节目没有问题的,安排上。”接着他又扭头对梅竹三说到:“你先进去换衣服上妆吧。”
      “嗳。”他答到,随后擦过家仆走进了房里,假装没看见早已被霸占了的梳妆台,随便找了个凳子,打开了梳妆盒。
      一切都一如寻常:拍彩,拍红,接着是大白脸,扫红,随后是元宝嘴,画眉眼——这一步是小徒儿帮着完成的,最后便是勒头带,戴头面。
      当他抱着衣服准备去换的时候,正巧碰到一个人冒冒失失的跑出来,定眼一看。
      “请问是梅竹三先生吗?请多指教!”眉目间流露出的娇媚,想必就是临玥苼吧“请多指教。”梅竹三双手做缉笑了笑后答。
      客套了几句后,临玥苼也要去背唱词了,梅竹三也顺带去吧衣服换上了,余光扫到了小徒儿,那小子正看着临玥苼远去的身影,见到这一幕他忍俊不禁,但他还是把小徒儿的脸给掰了回来,对着他的鼻子说了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但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
      “唱戏的,水袖一抛,开场。水袖再一抛,便是落幕了。我们兴许是无情无义,但事实上只是不敢动心。”他最后拍了拍小徒儿:“别看了。”
      小徒儿于1900年在戏院子里被乱棍打死,仅是因为一个小儿偷偷潜进来,偷了一个老爷的一块糖糕屑,匆匆塞进嘴里的时候没注意到一根粗大的木棍向他打去,事实上,他只感受到有一个人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随后有一股血腥味冲破他的鼻腔。
      一棍又一棍的冲击都被那人挡住了,他瞪着大大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那里不停的颤抖着——小男孩压根没有想到,仅仅是偷了这些老爷地一块小糖糕屑,他们竟然就想把他置于死地。
      那些老爷的家丁们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挨打对象换了个人,还在一下又一下的打着。而那位老爷被众人围在中间抽着旱烟,边抽还边骂到:“小崽子,干啥不好偷东西,今天就替你父母教育教育你这个不孝子!”
      边上有看客笑着到:“老爷,那男孩似乎是我们那一代的小乞丐呢,偷东西都成瘾了,老爷教育一下就没事了。”那人顿了顿,似乎觉着还不够瘾,又多嘴说到:“诶着个男孩好像是我们那边一个妓女和一个嫖客的孩子,诶,怪不得如此性情如此之恶劣。”
      “有娘生没娘养罢了。”一贵妇笑到。

      待梅竹三匆匆敢来的时候,小徒弟已经断了气。

      但这毕竟是十年后的事情了,小徒弟不知道,梅竹三也不会料到。
      眼下还是要把戏给唱好。

      梅竹三换好衣服后便走了出来,匆匆赶往戏台子的时候遇上了于大少爷。
      “怎么,果然是老角了,这么快上完了装?”于少爷笑笑,顺便帮他整了整衣襟,问道。
      梅竹三看着他的修长的手整着他的衣襟,别过连也笑了笑说:“老生常谈的总是我的扮相与唱腔,于少爷可是第一个关注我技艺的人呢,还真是奇异。”
      “那当然。”于家大少爷又从新侧过身说到,“我于少余交朋友从来不看卖相。”他伸出手,“交个朋友吧。”
      梅竹三犹豫,但还是作势和他握了握手,随后说到:“怕是少爷不仅仅适合我交朋友这么简单。”于少余笑说到:“这您就不用担心,我没这么低俗。”他又侧过身拍了拍梅竹三的肩:“快去吧,去晚了我可没法子又给你整个位置。”
      梅竹三看着他,随后说到:“我走了。”
      他一步又一步的向前走着,却没有看见后边的余少于望着他,久久没舍得合眼,哪怕是他已经走到了拐角,直到那姑娘的声音远远飘来。
      他侧过身,点着了一根烟,狠狠的吸了一口,望着他愈来愈小的身影,叹息到:“还真是......戏子无情啊。”

      1890年7月18日。
      梅竹三今个要去给一帮粗老爷子助兴,由于是要去包厢里唱曲,他便没有穿戏服戴头花,只是拿了金面绘着牡丹的折扇便过去了。
      很快于老爷就把他叫上了台——尽管他才刚急匆匆的赶来,气都没喘匀。但他依旧的游刃有余唱着——这种事多了去了,谁有喜欢看有名的伶人砸场子,一砸出来便是老生常谈。
      一曲唱罢,他就和扇低头走了出来——于老爷和其他老爷都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他便很顺利的走了出来。在里边憋久了,只觉得浑身燥热,于是便去了厕所。

      当他再次回到包厢里的时候,十二盘已经开始上了,但是他是不能吃的,只能站在一边,随叫随到的给那些爷们唱戏助兴。

      但每次都会有些人喜欢带着一身浓烈酒气味凑上来,这次也不例外。
      他笑笑,推开了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已经环上来的手,随后往旁边让了一步。
      那个男人显然愤怒了,往边上看了看后往他身上一贴,嘴凑到他的耳边:“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闭着嘴,没有说话。于是那男人似乎觉得自己把他制服了,笑笑,手轻轻撩开了他大袍的下摆。可没等他继续做下去,他的手便被一个人抓住了,他和男人同时抬头——他看见的是一双犀利的眼睛,眼角的上下眼睫毛连在了一起,带着些许不可言说的愤怒。
      他抬眼看了梅竹三,随后对那个男人说到:“对不起,我父亲要他去给唱戏了。”最后也没有管他,拉着他的手就走了过去。

      “唱吧,不要听京歌了,来首粤曲吧。”于老爷抬手,请到。
      “好的。”他启腔说到,“今个就给各位爷来个《客途秋恨》吧。”随后,他把折扇放下,站着,开始唱到:“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小生缪姓莲仙字,
      为忆多情妓女麦氏秋娟.
      见渠声色与渠性情人赞羡,
      更兼才貌两相全.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
      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
      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
      独倚蓬窗思悄然.
      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
      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
      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
      亏你怀人愁对月华圆。”
      ......

      当他走出包间的时候,有一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猛的回头,看见了那双犀利的眼睛。
      他没有来头的感到心虚,音尾都有些颤抖的打了声招呼:“您好啊。”可没等他把感谢的话说出口就被于少余打断了,他说到:“不要想太多。”梅竹三这时候才发现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着很美丽的眼睛,嘴角天生的向上挑着,看上去就像是在笑似的。
      ......你在笑吗?
      但他不敢问。
      他笑笑,说到:“今天谢谢于大少爷了。”随后一拉披肩,擦过于大少爷的肩膀,走了,他依旧不知道,于大少爷看着他,直到他坐着的车开走,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说话而已。

      1896年4月7日。
      六年,足矣改变许多。
      于老爷心梗而死;于家小少爷在随母亲前往日本的时候遭遇海难,死于日本海;于大少爷掌握着于家企业;以及,临玥苼已经嫁给了于少余。
      1894年的南京,最老生常谈的,除此以外,还有梅竹三的离开。虽然嘴上都是说着去了上海好发展,但谁都喜欢胡说些梅竹三和于大少爷私底下的龌蹉,谁都知道梅竹三离开的原因是什么。
      但只有梅竹三知道自己离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与临玥苼无关,更与于少余无关。
      只是自己想要逃避。

      “师傅,台子收拾好了。”小徒弟走来,对他说,“您可以上去唱了。”
      “好。”他拿起折扇,走上了台。幕和响起,先是锣鼓,然后是京胡,随后,他开始唱到:
      “摆驾!”
      只是没想到这架摆的如此及时,一嗓子刚刚唱完,雨便下了下来,看客们有的急匆匆的找到屋檐下避雨,有的从怀里掏出雨伞,只是奇迹的,没有人离开。
      梅竹三感动同时也有些惊异,一是惊异这未曾离去的看客,二是他看见了雨中的杨树旁有一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甚至到了那一件寸衫,那一件风衣。
      他定了定心神,继续唱到: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收场卸妆之后,他换上了中山装走到了那棵杨树旁,于少余还没有走,就想是在等他一样。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于少余率先打破沉寂的尴尬,说到:“唱的真好。”
      “我只有一直都唱的不错,才能在上海站住脚跟。”梅竹三仰仰头,说到。
      “嗯。”于少余低头,仓促的笑笑,“我只是来看看你,我走了。”随后他扭头,走了。
      梅竹三摇摇手,看着他,走的越来越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