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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桑言·下 ...

  •   *三千疾
      拜遍长阶,云雾尽处已有一座危楼。
      白衣女子正渺渺而立,“生老病死三千阶,客人为何来此?”
      阿桑踉跄着,努力站稳身体,“为了一个我有些在意的人,他给了我一颗心,我也想还他一颗心。”
      云书闻言淡笑,“草木无言,阿桑,你为何有心?”
      “因为我承了他的情。”
      “既是情债,自然也是以情相还。”云书执笔在卷册上写了几句,“雁回楼只是为人解惑,却不能平白许你一颗心。”
      “楼主的意思是,我要用情还他,让他重新长出一颗心?”
      云书支颐想了想,“也可以不还的。”
      “不不,我想还的,但,”阿桑的表情有一点困惑,“我不太明白情是什么。”
      “不明白,却拜遍三千长阶?”
      阿桑点头,“因为我真的很为他惋惜,他以前是个会说爱笑的少年郎。”
      “鬼偶无心,因此,永无往生。你若是让他生出一颗心,他便会落入三千世界,历经三千轮回,而你也会被连累,以凡人之躯,与他生生纠缠。”
      阿桑犹豫,“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是,所以务必三思而后行。”
      阿桑凑到云书的桌前,“从刚刚开始,你在写什么?”
      “想到一个不错的故事,还有一句不错的定场诗,”云书搁笔,笑意依然是淡淡的,“有道是,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阿桑似懂非懂地离开了雁回楼。
      回到雁荡山的时候,满地血色,尸横遍野。
      朝廷的军队嚣张跋扈地搜刮着山寨,李七和其他几个头领被关在笼子里,看见她回来,表情像见了鬼。
      “你、你怎么在这里!”
      阿桑有点茫然,“我不是说,我有事离开两天吗——”
      未说完的话,在看到前方的人影以后,硬生生卡在了喉间。
      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影。
      扛着环首刀,风姿飒沓地站着,刀上的血凝干了好几层。
      “雁荡群寇,啸聚山林,为祸一方,竟然连巡抚御史的仪仗都敢打劫,实在是目无法度,藐视朝纲!”为首的军官端坐马上,说得眉飞色舞,“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叫余明,也是我们余家的人,最擅长变幻伪装,所以让他扮作家父的样子,假意被劫,混入这帮山贼内部……”
      怪不得,李七他们看她的眼神,除了震惊,还有恨。
      他们以为,是她出卖了整个山寨,是她下令打开了各处关隘,让朝廷的军队如履平地。
      “余慎大人英明!”
      “余慎大人料事如神,余时将军勇猛神武,这才终于剿灭了这帮土匪!”
      阿桑没有反抗,军士很容易就缚住了她,将她一并扔进笼子,她抬眼,余明正从帐中走出,恢复了那张少年脸孔,有不少人围拢在他身边,全是笑脸,恭维他惟妙惟肖的模仿之术。
      余明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看她,面无表情地看她。
      “喂!过来!”
      听到余时的高声呼喝,众人纷纷作鸟兽散,余明看了他一眼,没有动。
      余时的眼里掠过一点点诧异,他摇了摇腰间的铃铛,“蠢东西,还不快过来,这是命令。”
      余明向他走去,动作迟缓僵硬。
      站定,还是望着她的方向。
      阿桑扭过脸,不想看他。
      余时很满意,准备鸣金收兵,浩浩大军踏着尸山血海,押着俘虏,运着财物,几乎是满载而归。
      在没人注意到的瞬间,在蜂拥无序的士卒之中,忽然有一个少年停住了脚,他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那里驱逐掉一样。
      少年面无表情,举止古怪,像是提线的人偶。
      然后,他继续向前行走,仿佛那个短暂的停留,只是错误发生的意外而已。

      *心消尽
      作为雁荡十八刹的大当家,阿桑被带到了余慎的书房。余慎进宫面圣,尚未回来,余时在前院清点战利品,只有余明在房间里陪她。
      因为双腿还没有恢复,所以阿桑是被架进去的,一左一右的军士把她扔下,余明接住她,“你的腿,受伤了?”
      阿桑恶狠狠推开他,踉跄摔倒在地上。
      余慎的书房摆满了古玩字画,阿桑抬头,正看见永定国手崔敬之的画卷,《山河静世图》,这是雁荡山的景色,江水汤汤,重峦叠嶂,水村渔市,市井喧嚷,十八古刹次第隐在山林中,幽玄而美丽。
      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景色了。
      草木依旧,但村镇化为丘墟,昔日繁华只剩荒烟一缕,而雁荡十八刹,从江湖门派沦为草寇反贼,在她阿桑的手里,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在看到山寨血流成河的那一刻,阿桑没有哭,此刻,她却还是落下泪来。
      山河静世,到如今,山河破碎,静世难寻。
      余明蹲下身,问她:“为什么哭?”
      阿桑不说话。
      余明又问:“我变成谁的样子,会让你笑起来?”
      “你为什么要让我笑起来?”
      “我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傀儡,一个鬼偶,他不知道因为他,雁荡山尸横遍野,他不知道那些死在他刀下的,只是无处可去的流民,他不知道什么是助纣为虐。
      阿桑怒道:“走开!你这个没有心的鬼偶!”
      余明看着她,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苍白皮相,他站起身,不知道为什么,迟钝地攥住胸口的衣襟,那里空空落落,却好像有异样的回音。
      他走到前院,余时正闲闲坐在廊下,看仆役来去。
      余明问他:“鬼偶会死吗?”
      “说什么呢,你都死了十七年了,”余时瞟了他一眼,“无论你有什么损坏,我们都能把你重新拼起来。”
      “……”
      余明饶有兴趣地问他:“怎么,你想死?”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只有人才会想死,比如在某一刻忽然失去了生命的意义,比如在某一刻忽然体会到了不能承受的痛苦,”余时枕着手臂,深沉地叹息,“做个鬼偶也挺好的,什么都不知道。”
      余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我有什么地方损坏了,请把我拆开。”
      “坏了?”余时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没看出来,你哪里感到不对劲吗?”
      “我不知道。”
      余时哈哈大笑起来,“有时候,我觉得你还挺好玩的,就算只是供人逗乐解闷,也很不错。”
      往来的仆役忽然恭敬地停步低头,“老爷。”
      余时站起身,将腰间的铃铛递给余慎,“爹,您回来了。”
      接过铃铛,余慎拄着拐杖,慢慢往书房的方向走,他的脚步蹒跚,每一步都有铃铛的轻响,余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听说,山贼首领是个年轻的姑娘?”
      余明为他推开书房的门,“不,是一只化形了十七年的桑木精灵。”
      阿桑闻声,看了他一眼,表情里连恨都没有了,只是一种嘲讽的怜悯。
      “是么,”余慎顿了顿,“无妨,永定年间,我朝已有妖务司,此种小妖,倒也容易整治。”
      “她会受到什么惩罚?”
      “散去灵识,打碎魂魄。”
      “不行。”
      余慎盯住余明,“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面无表情的鬼偶挡在了女孩的身前。
      “我说,不行。”

      *百千相
      监牢有小窗,窗外有月光。
      李七倚着栏杆,“我算是看明白了,大当家,这京城里的百姓啊,活得还不如咱们呢,至少咱们在山上的时候,不用看这些狗官的脸色,只要自在,日子苦一点也不怕。”
      阿桑被捆妖索缚着,闻言笑道:“要是没把那个家伙带上山就好了。”
      “没有他,这一天也是早晚的事儿,大当家,也许咱们不该缩在山上,要我说,索性反了这个狗皇帝,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死也该死个痛快。”
      监牢里喧哗起来,余时领着值守的狱卒,正一间间打开枷锁,声音充满不耐烦,“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李七诧异地问:“大晚上行刑吗?”
      “陛下赦免你们了,还不快磕头滚出京城!”
      像是生怕皇帝反悔,众人立刻逃得无影无踪。
      余时亲自打开了阿桑的牢门,他蹲下身,用力拽了拽捆妖索,但毫无作用,阿桑戏谑地笑问:“怎么了余公子,余慎没教你捆妖索怎么用吗?”
      “啰啰嗦嗦的,闭嘴。”
      “不用麻烦了,我的腿还没好,跑不了多远的。”阿桑抚上面前人的心口,“倒是你,为什么敢擅自行动?”
      “我不知道。”
      阿桑笑了笑,“一问三不知的鬼偶啊。”
      余明盯着她的双腿,“为什么要去找那个雁回楼?”
      阿桑耸肩,“我也不知道。”
      余明想伸手,但又顿住,像是有一点进退无措,“我想要一颗心。”
      “为什么?”
      余明还没来得及回答,牢房外就传来愤怒的搜捕声,余时看着空荡荡的监狱,气得扭曲了面孔,“谁给你的命令,谁允许你冒充我的,蠢东西?”
      阿桑抿唇而笑,“他并不需要谁的命令。”
      “是吗?”余时摇了摇手中的铃铛,“过来。”
      余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余时的身边。
      “看见了吗,他不过是我们养的一条狗,”余时逼近阿桑,“至于你——”
      忽然,尖锐的嗓音,刺破短暂的寂静。
      “圣旨到!”

      *信梦时
      “一个鬼偶,一个木精,有趣,真是有趣。”
      长烛高燃,穆景宁将手中的线香随意插在香炉里,殿中,穆家历代君王的画像和牌位,正隐没在袅袅的烟雾之间。
      左右各有一联。
      “怀清平,世君朝乾。思往业,盛景永继。”
      这是穆家帝王世系的排字,昭示着天下至尊的权力和尊严。
      余慎恭敬地跪着,穆景宁伸手,余慎将铃铛双手奉过,穆景宁看了一会儿,“余老大人,舍得把这么好的东西给我?”
      “只要陛下想要,臣必将竭尽全力。”
      “他听话吗?”
      “若是鬼偶不听约束,陛下便将此铃投入火中,如此,就能将其毁掉,绝无后患。”
      穆景宁微笑,俯身凑近余明,低语道:“杀了他,从今以后,我才是你的主人。”
      余慎猛地抬头,苍老的眼中布满惊恐,“陛下!”
      殿内供奉的宝剑被抽出,余明将长剑刺入余慎的胸膛,穆景宁哈哈大笑,望着倒下的人影,面容凄厉扭曲,“老东西,你以为养了一个傀儡,没想到吧,最后还不是死在傀儡的手上,死在孤的手上!余家!孤受够了!”
      阿桑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穆景宁夺过余明的剑,在余慎的尸体上泄愤似的刺了数剑,才终于注意到她。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要来搅扰孤的江山?”
      阿桑同情地看他,“这才不是你的江山。”
      穆景宁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拂袖,指向身后的帝王牌位,“天下,四海,皆仰赖我穆家而活。”
      “不,是你们穆家,仰赖天下四海而活。”
      穆景宁叹了一声,吩咐余明道:“她不如余慎有趣,杀了吧。”
      染血的剑锋,指向她的喉间。
      阿桑笑了笑。
      穆景宁侧目,“你不怕死?”
      “他不会杀我的。”
      铃铛声繁,而剑锋颤抖。
      被捆妖索缚住的木精,微笑望向面无表情的苍白鬼偶。
      她问:“余明,你为什么想要一颗心?”
      这是他尚未回答的问题。
      “因为——”
      他知道的,他应该知道的,那个答案。
      在她第一次抚上他心口的时候。
      在她俯身,对他伸手微笑的时候。
      在她拜过三千长阶,想为他求一颗心的时候。
      甚至,在他想让她笑,而她愤怒地骂他是一个没有心的鬼偶的时候。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面前,忽然落下一枚桑叶。
      刚过立冬节气,居然有这样满怀新绿的桑叶。
      余明下意识伸手。
      死去的那一刻,他为什么要伸手,留下那片桑叶呢?
      此刻,他又为什么,再次伸手呢?
      桑叶落在掌心的瞬间,他听见胸口有什么东西,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
      他想……
      想回家……
      在春光正好的时候,在桑叶变绿的时候。
      余明没有说出那个答案,但阿桑好像早就明白了,她笑着说:“我也是。”
      她笑了。
      原来,他不用变成谁,她也会笑的。
      余明转身,剑尖的血落在地上,他向穆景宁走去。
      “你在干什么?停下,孤命令你停下!”穆景宁步步后退,手中的铃铛发出几乎碎裂的声音。
      余明的行动僵硬迟缓,好像手脚都不属于自己,他盯着那个铃铛,忽然纵身一跃,穆景宁被他撞倒在香案上,香炉、供果散落一地,倾翻的烛台点燃铺陈的丝帛,火舌燎起,光焰凶猛。
      穆景宁一扬手,将铃铛丢入火中。
      面无表情的少年,身形忽然踉跄。
      穆景宁大笑,“来人!护驾!”
      阿桑声嘶力竭:“余明!”
      他会消失的。
      余明却忽然勾动了一下唇角,是个不太熟练的笑,他说:“阿桑,我自由了。”
      阿桑看见那柄落在地上的剑。
      捆妖索让她成为一个毫无法力的凡人,但凡人,也有凡人能做到的事情。
      她执剑,捅入穆景宁的胸口。
      君王的笑容,尚且僵在脸上,没来得及褪去。
      天下已经够糟糕了,就算失去皇帝,也不会变得更糟糕。
      身后有兵甲声,她回头,正看见飞来的箭矢,和纵身护住她的余明。
      腿上很痛,阿桑知道自己肯定跑不出这座皇宫了。
      余明俯身将她抱起,阿桑倚在他的胸口,听见一片温暖的跳动。
      箭如雨下,刀斧加身。
      但是鬼偶没有痛觉,面无表情,皮相苍白,他只是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沉默地向外走。
      三军骇然。
      火焰滔天,照彻冬夜。
      历代帝王的画像,正一一湮灭于沸火,变成焦枯的灰烬。
      穆家,三百年帝王业,冬岁此夜,付之一炬。
      踏出第一道宫门,余明身上的伤口已斑驳得像个刺猬,他终于还是倒下,没有了铃铛,这具死掉十七年的躯体,再也没有行动的能力。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谁要你送了,”阿桑抚上他的心口,“我们已经分不开了,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你一起。”
      余明恍惚地想起,十七年前,桑树曾倾听他的心言。
      少年想活得自由潇洒,无拘无束。
      但,其实,这不是他的愿望,而是他永不能平的遗憾。
      草木承情而化人,其实,他的那份情,不是自由,而是遗憾。
      他虽然还是少年面容,但早已老去,魂魄游荡,不知归处,而眼前的少女只是笑盈盈地看他,仿佛即将踏上一段有趣的旅途。
      生而尽欢,死而能安。
      活得半分遗憾也没有。
      “三千世界,做你的心,三千遍。”
      宫人赶到的时候,火已灭,雪正落。宫院的角落凭空多了一株桑树,新叶萋萋,如沐春风。
      繁茂的树下,苍白的鬼偶已经永远睡去,手中落了一片桑叶。
      温厚的土,温柔的木。
      像是归乡的梦。
      在众人想要搬动他的时候,鬼偶化成了白骨,他死了很多年,肉身早已腐烂无存,于是,他被草草埋在了桑树下。
      手中,依然握着那片桑叶。
      那是往后三千世界中,永不失散的约定。

      春日迟迟,柔桑萋萋。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勿伐吾桑兮,勿远游。留桑于庭兮,盼归时。
      ——《云史·谣曲卷·相和歌辞·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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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桑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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