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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桑言·上 ...

  •   *饮马行
      雁荡十八刹,占山为城,寨堡相连,擅使长刀,威震东南。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这车上坐的,可是陛下钦点的巡抚御史!”
      “余慎那老头是吧?劫的就是他,朝廷的狗官!”李七抬手,指挥左右搬运车队的金银细软,不耐烦地看着面前抖如筛糠的护卫,“你怎么说,是跟我们上山,还是宁死不屈?”
      “朝廷早就下了旨,你们如果不接受招安,是要诛九族的——”
      话音未落,先闻刀响。
      大片血迹溅上锦缎绘彩的车帘,李七呸了一声,“还九族呢,整个村都饿死了,也没见朝廷管过。”
      “李七。”
      “大当家。”
      黑衣女子翻身下马,抬了抬下巴,“余慎在里面呢?”
      “在,都打扫干净了,”李七恭敬地低头,“不过,这老头真是古怪,从被我们打劫到现在,也不呼救,也不逃跑,就这么在车里坐着,和其他的狗官不一样。”
      “知道了,吩咐兄弟们收工,我来处理。”
      “好嘞。”
      女子一手挑开车帘,一手提着环首刀,刀上的鲜血正滴落,她抬脚踩住车沿,车上的老人安坐如泰山,她看他,他也看她。
      嚣张跋扈的脸,无动于衷的脸。
      环首刀抵在颈间,余慎的表情还是没变化,连胡须都没动。
      “余大人,您怕死吗?”
      余慎淡淡地笑了。
      女子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总归确信了他完全不怕死,于是收了刀,点点头,唇边抿出一个笑,“那么,您会讲鬼故事吗?”
      余慎诧异,这个问题有点出乎意料。
      “我叫阿桑,来吧,我收下你了。”
      余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光是下车就费尽了力气,阿桑看得着急,直接把他放到背上,一口气爬上了雁荡山。
      李七正和兄弟们生火烤肉,“大当家,你把这个老不死的狗官背回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这种读过书的狗官,肯定知道不少咱们兄弟没听过的鬼故事,阿桑姐图个新鲜呗。”
      阿桑健步如飞,把余慎扔在一个小院里,余慎被颠簸得连连咳嗽,挪了挪,挪到院中的一株枯桑下。阿桑搬了柴堆,生起旺火,目光灼灼地望向余慎,“快,给我讲个鬼故事。”
      余慎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为何要听鬼故事?”
      “因为好奇啊,我已经见过了很多很多人,就是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会干什么,所以一定要弄明白。”阿桑捂住耳朵,“说吧,我准备好了。”
      余慎盯着眼前的女子,很难理解,杀人如麻的山贼首领,居然会害怕鬼故事。
      “姑娘听说过‘鬼偶’吗?”
      阿桑往火边凑近了一些,咽了咽口水,“没有,你继续。”
      “杂耍百戏之人,雕刻俑偶,以象人形,然而,终究是泥土朽木之物,无魂无灵,无知无觉,于是,便有一种秘法,用人制偶,以供驱使。”
      余慎的面容,映照出烈烈火光。
      “取一少年,剖其心,放其血,置于海中三十日,魂魄化为幽鬼,可行于白日,可化成千面,听命于主,永无往生,此之谓‘鬼偶’。”
      阿桑兴致盎然,“那他们要怎么变化,应该不用贴人皮面具吧,是不是永远不会被识破?”
      “不用。但鬼偶亦有命门,触之,则变化可解。”
      “在哪里?”
      “不知。”
      阿桑忽然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故事,讲得挺差劲的。”
      余慎也沉默,火光,依然跃动在他苍老的皮相上。
      阿桑伸手,捂上他的心口。
      没有一丝跳动的心口。
      火焰忽然随风大作,迸裂的火星落在枯瘦的桑枝上,噼啪作响,滚滚浓烟席卷弥漫,阿桑被呛得眯起眼睛。
      风不止,火不止。
      刺目的光,照亮冬夜,余慎的面容和身形也随之缥缈扭曲。
      “原来,这就是鬼偶的命门。”
      阿桑听到这句话,入耳温润,完全不是老人之音,她再看去的时候,眼前已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五官清冽天成,如切如磋,有一种雕刻的美。
      火光摇曳,少年苍白。
      阿桑怔怔地看他。
      蓦地,她大笑,站起,踢了踢脚边的环首刀,俯身,重新向少年伸手,“再认识一遍吧?”
      面无表情的少年握住她的手。
      一边温热,一边冰冷。
      “鬼偶,余明。”
      “木精,阿桑。”

      *陌上桑
      阿桑在树下刨了很久,终于刨出一壶酒,她倒了两碗,一碗递给余明,“干一杯吧。”
      余明接过,垂眸看着酒碗的破沿,“我是鬼偶,食无味,痛无觉。”
      阿桑立刻踹了他一脚。
      碗边洒出些许酒水,余明抬头看她。
      “真的不疼?”阿桑凑近,她的脸贴着余明的脸,笑意盈盈,“连表情都没有呢。”
      “因为鬼偶是无心之物。”
      “我们桑树也没有心啊,草木都是没有心的,那又怎么样,”阿桑坐回去,托着腮,“可我还是能感觉到,感觉到此刻的快乐。”
      余明跟着她的动作,也饮了一口酒,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为什么而快乐?”
      “因为你和我一样,虽然像人,但不是人,行走在世间,应该也很孤独吧。”
      余明摇头,“不会。”
      “这也感觉不到吗?那你能感觉到什么?”
      “很冷。”
      阿桑点头,“今天是立冬,当然很冷。”
      “不,鬼偶没有四季,”余明顿了顿,解释说:“很冷,是最后留下的感觉。”
      剖其心,放其血,置于海中三十日。
      “在泡入海里之前,你应该已经死了吧,感觉到冷的,是你的魂魄。怪不得人们都说,入土为安,最好还要葬在树的旁边,这样一定更温暖。”
      余明微微仰头,望着身畔的枯桑,“以前,家里也种了桑树。”
      “我以前就是被种在家里的!人们说桑树有归乡之意。”阿桑喝完了酒,把碗一扔,“你知道吗,草木承情而化人,以前,那家的少年总会在桑树下读书,后来,他被京城里亲戚接走了,走的那天,他在桑树下站了很久,然后,我忽然听见他的心声,他想活得自由潇洒,无拘无束——所以,就有了我阿桑。”
      余明静静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陇西余氏,世代军中,定西将军余山海,文帝朝重臣,武帝朝国丈,余家自此显赫,高官厚禄,绵延不绝——”
      “你说的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阿桑打断他,迫不及待地接道:“随着四海太平,朝中武将渐渐没落,几乎都不会打仗了,余家嘛,后来也没出过像样的人物,一代不如一代,到现在,只剩下余慎这个奸臣,好事一件不做,坏事一件不落,我去过很多地方,没有人不恨他。”
      “余慎自知多行不义,便从族中偏远旁支,选一少年,制为鬼偶,凡外出远行,都由其代替。”
      阿桑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感到莫名的熟悉,她想起那个桑树下读书的磊落少年,清朗的眉目,山高水长的气韵,回忆里全是春色的光。
      “你……”
      余明面无表情地问:“认出我了吗?”
      她的表情惊疑不定,像是认出了,又像是认不出。
      过去的事,余明已想不起太多,不知她的回忆里,那个读书的少年是什么样子,他只记得,他死在赴京的那天。
      只记得,离家前,柔桑碧绿,芳馨葳蕤,他折了一枚桑叶藏在心口,马车行了三个时辰,华贵宅第之中,等待他的只有冰冷的刀剑。
      剖其心,放其血。
      他看见那枚桑叶,无声无息地落在精美的青砖上,落在他蜿蜒的血河里,他努力伸手,轻轻将它握住。
      似乎有人想掰开他的手,但是他已死,身躯僵硬,掌心蜷缩。
      置于海中,漆黑一片,他在浪潮中浮沉,魂魄彻骨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手里的那枚桑叶,早该腐烂了吧,他闭上眼睛,想到小庭院,桑叶在春风里温柔摇曳,绿意朦胧,像是梦。
      春日迟迟,柔桑萋萋。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勿伐吾桑兮,勿远游。
      留桑于庭兮,盼归时。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没了七情六欲,只是一具可以变幻的鬼偶,余家的人待他很殷勤,他以为人会怕鬼,但其实不是,至少恶人不会怕鬼。
      他们说氏族兴衰,说门庭荣辱,但他已经不是余明了,鬼偶是没有家的。
      阿桑对他说:“是的,我认出你了,十七年前,是你给了我一颗心。”
      是么,他已经死了十七年了。

      *相为言
      阿桑带着余明去见了众人,解释说他是余慎的替身,实在无辜,从今天起就留在雁荡十八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李七起哄着说了一句:“你能扮老头,也能扮我们大当家吗?”
      阿桑把几十斤重的环首刀扛上了肩。
      李七跑得比兔子还快。
      坐在篝火边,余明说:“朝廷早晚会来剿灭这里的。”
      “雁荡山前有大江,后有高崖,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攻破的。”阿桑拨弄着柴火,“能过一天是一天。”
      “你不是人。”
      “可我也不是一棵树了。穆景宁那个皇帝很不像话,饥荒,起义,动乱,太多人死去了,我想保护他们,我想,世上每个人都能过得潇洒自由。”
      “不可能。”余明说。
      “但我就是因为这个愿望而诞生的。”阿桑扭头看他,“这也是你的愿望啊。”
      余明摇头,“不记得。”
      阿桑望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离篝火不远的地方,有人搭了小台场,正在演偶戏,人偶的五官被涂得红红绿绿,但没有表情,被线绳牵引着,一举一动都僵硬可笑。
      “你们给我仔细点!别给我弄坏了!”
      火边的老人粗声粗气叫嚷了几句,继续低头,专注雕刻手里的木块,阿桑看了一会儿,称赞道:“张伯伯,您的手艺又进步了。”
      老人眼皮都没抬,“有什么用,又不能混饭吃。”
      阿桑看向余明,介绍道:“这是张挽伯伯,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做偶戏的,以前,村镇里的庙会,总是少不了他呢。”
      不过如今,世道流离,已经没有人想看戏了。
      余明安静地看,木块在火光中逐渐显露出人形,休整的间隙,老人看了他一眼,“瞧过偶戏没有?”
      “没有。”
      “人偶啊,千变万化,千面万相,好玩着呢。”
      “但是他没有心。”
      老人闻言,多看了他一眼,笑道:“别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俑偶,有时候还真会觉得,没准,它们能挣脱手足上的提线,忽然自己跑动起来,没准,它们也是有心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张挽长长叹息,眼睛透过火光,好像看见了很远很远的事情,“没准,失去一颗心,还能得到一颗心。”
      阿桑问:“可以吗?”
      “大当家这问题,可问住我了。”老人抬头回忆了一阵子,“不过,小老儿年轻的时候,倒听过这么个故事,说是有个妇人,想给自己的亡夫求一颗心,拜了三千长阶,叩开雁回楼的门,才终于实现了心愿。”
      “雁回楼的故事,我也听过几段,难道那个楼主云书,真的和故事里一样无所不能吗?”
      老人拍拍手上的木屑,笑意莫测,“谁知道呢?”
      阿桑追问细枝末节,“不过,为什么是三千长阶,不是四千长阶,五千长阶呢?”
      “三千阶,三千界,据说哪,浮生有三千世界,所以,拜三千长阶,也就是穷尽浮生,至死不渝的意思。”
      阿桑笑眯眯地搭上余明的肩膀,“要不要试试看,我陪你去。”
      余明依然面无表情,“为什么?”
      “你不想要一颗心吗?”
      “我不知道。”
      阿桑沉默了。
      篝火熄灭,天亮时分,阿桑离开了雁荡十八刹。
      余明没有找到她,院里的枯桑老枝正在冬月里清冷寂寞,他抬头望,觉得眼前有点恍惚,像是看见一团朦胧的新绿,如雾如烟,一触就散。
      “北风真是凛冽啊,没准比海水还要冷呢。”
      余明转头,淡淡颔首,“您好。”
      老人走到桑树前,双手插在袖子里,像在欣赏什么景色,不急不慢吟了两句诗,“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枯瘦的桑枝,知晓世间的疾风,浩荡的海水,明白天地的寒冷。
      人们只关心自身的悲欢哀乐,又有谁愿意为我而言呢?
      鬼偶余明听懂了诗句的意思,却听不懂其中的情愫,他慢慢抚上自己的心口,空荡荡,没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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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桑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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