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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云散 ...

  •   一.轮回
      白衣的少女抱着一条比她大出许多的巨蟒,少女的手臂紧紧环着蟒身嶙峋的鳞片,少女的胸膛紧紧贴着狰狞溃烂的蛇腹,极丑与极美交织相缠,再没有比这更诡异的画面。
      梦境与现实重叠,月恒睁开眼,看见云孟的眉心处一枚往生印熠熠生辉,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修为涌入体内,他再度化为人形,周身浮起护体仙泽,月恒愣了一瞬,陡然将她推开,冰冷眉目中满是怒意:“住手。”
      云孟毫无还手之力,软软瘫倒一旁。
      “我可有教过你,强渡修为,必遭反噬,若非我制止,你可知后果?”
      “知道啊,”云孟缓缓笑开,“不过是以命换命罢了。”
      渡修为的法阵一旦开启,除非接受者破阵,否则便是不死无休,月恒并不曾教她如何结阵,谁知她在月宫这些年,竟自己学会了。月恒冷哼一声,正欲开口,却见她苍白的脸上留着大片泪痕,不由又是一愣,“果真是你?”
      云孟不明所以,“啊?”
      月恒想起方才她眉心的往生印,顿时醒悟,不曾想宝生佛祖竟将这佛印也赐了她。往生印主人,可破一切幻梦,可观一切往来,定是她在渡修为的同时,无意开启了佛印,于是误打误撞闯入他梦魇深处。若非她及时将他从梦中惊醒,待他自然醒转,怕是她的一身修为都渡尽了。
      “你给了我多少修为?”
      “不多,就三成。”
      月恒俯下身将她抱起,“很疼吧。”
      云孟一边痛得皱眉,一边又止不住地笑,小脸很是扭曲难看,“神君抱着,就不疼了。”
      月恒听到“神君”二字,无奈皱了皱眉,“我带你出去。”
      “山上布了阵法,出不去的。”
      月恒抬手将她琵琶骨上的镇灵锁解开,“若非它锁了你九成的法力,你早就出去了。”
      云孟笑道:“幸好还留了一成,不然可怎么救你呢。”
      月恒心下一动,不由道:“待出去以后,我们……”然而刚步出山洞,便见灵山上空聚着大片的云,层层叠叠的云头上立着层层叠叠的神仙,大有倾巢而出的架势,三清老君执着一方水镜站在最前头,很是仙风道骨,“你竟能找到这里来,幸好陛下未雨绸缪,派我等时刻盯着灵山。”
      云孟攥紧了月恒的衣袖,“别,别再杀人了。”
      一个冷面的天将道:“当年,若不是江深那魔头放虎归山,你早已同你娘一处化灰了。”话音未落,天将便被一道佛光击中,甚至来不及反应,便摔下云头去。
      众神仙错愕半晌,纷纷对云孟怒目而视,“原来是你这无知孽畜,竟妄顾天条,私渡修为!”
      月恒纵身而上,众神仙亦汹涌而下,半空中一时光影交错、电光石火。众神仙如此英勇的原因,大多是因为月恒不复有魔道的修为,所以伤了便伤了,只要不被打得魂飞魄散,总归能好的。月恒腾跃于无数雷霆仙障之间,时不时便要添一道伤口,然而稍有眼色的神仙都能看出,那孽畜竟有些自投罗网的意味,所伤皆不是要害,却皆是血淋淋,实在是一个不甚高明的苦肉计。
      忽而一片佛光结界铺开,众神仙早在南天门便领教过,是以纷纷祭出法器,不遗余力地朝孱弱的结界劈下。云孟接住满身是伤的月恒,“神君快走。”
      月恒却朝她笑了笑,“我们一起走。”
      那是他第一次对云孟笑,云孟看得呆了,她忽然听不见结界外的喧嚣声响,眼前人的笑颜已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无法思考,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月恒继续循循善诱,“用往生印。”
      云孟下意识地接口:“怎么用?”
      “身入无妄。”
      云孟跟着他念,“身入无妄。”
      “魂归离恨。”
      “魂归离恨。”
      “永堕轮回,以偿业障!”
      “永堕轮回,以偿业障……”云孟念完,眉心的往生印陡然显形,凭空竟有钟声大作,闻之则魂魄震动,只见漫天云烟之间,一枚又一枚往生印结阵相连,夺目的佛光自法印中漫延如江水,江水过处,灵物皆触之而羽化,无人料到云孟竟会此种毁天灭地的阵法,众神诸仙惊慌失色,在阵法中四散奔逃,却避不过周遭迫近的佛光,站得稍外的神仙纷纷惨叫,然而惨叫未已,便被佛光所吞噬。
      千万年前,六界无序,妖邪恶鬼肆虐,是以佛祖结此往生印,意在众恶皈依,慈悲人世。然而千万年后,往生法阵再现,却是为了诛灭一群清心寡欲的神仙。云孟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拼命扯着月恒的衣袖,“停下,怎么停下……”
      月恒负手,淡漠地立于半空,“皆是无情无义之徒,死不足惜。”
      “不行……停下……”
      “往生法阵,不死无休。”
      云孟神情崩溃地抱住脑袋,“你不能这样……”
      “我怎样?”
      “你不能和他们一样……”
      月恒神情有一刹的恍惚,他望着困于阵法,不断羽化的一众神仙,竟想起沧海桑田以前,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那时候,这一众神仙,是不是也如今日的他一般,淡漠地立在云端?思绪尚在游移,身旁却忽然溅出大片鲜血,月恒的心骤然停了一拍,他仓皇转头,却只瞥见一抹跌落云端的白衣。
      云孟的心口插着一把利刃,她满怀愧疚与无措,几乎是绝望地望着不断羽化的神仙,“不死无休……若我死了,可能停下?”
      倘若自戕,便有佛祖赐予的不死之身也无用,月恒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她竟为了一众不相干的人连命都不要,他当即也跃下云端,“小云!”
      云孟闻声看向他,她的眼神哀哀的,半空中风声呼啸,却仿佛都从她胸膛穿过,她轻得如同一缕没有灵魂的云,月恒心下一缩,他看着她,仿佛看着那个从林间跌落的自己,那个被心上人所负,丢盔弃甲的自己。
      往生法阵因施术者灵力难以为继而中断,月恒接住昏迷的云孟,拔出她心口的利刃,一边替她止血,一边怔怔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和紧闭的双眸,他想,倘若这双眼还能再次醒来,望向他的时候,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纯粹清明,毫不设防了吧。

      二.换心
      “南天门外,你转身不顾,灵山之巅,你却为情所困。月恒,倘若她没有不死之身,你可愿舍命相护?”
      月恒没有回答,然而在天帝看来,便是默认了。他在大殿中从容踱着步,叹道:“如你这般,竟也妄想去找苍生令?”
      “你早就知道了。”
      “那样的天罗地网,想逃出去,确实只能用往生法阵。”天帝捻着胡子连连点头,语气甚至有一丝赞许,尽管数百神仙殒命,脸色也没有丝毫惋惜,“可惜,她终归是佛祖选中的,虽为牲畜,却也有些慈悲。”
      “那天庭又会否对她慈悲?”
      “不会,”天帝说得很是干脆简单,“对她慈悲,便是对你慈悲,你二人一起,总归是祸患。”
      云孟缓缓睁开眼,迷蒙的视线中,她看见月恒跪在华丽却冰冷的天帝殿前,表情隐没在阴影中,连声音都淡得缥缈,“既如此,我愿与她永不相见。”
      天帝一笑,从帝座旁的花束中折下一枝素净的白花,向二人丢去,花束化作一团烟气盘旋在二人之间,“月恒云孟,今日永诀,六界九道,天地众生,皆为见证,如有违背,愿涉荆棘,血尽而化。”
      月恒尚在出神,对面的云孟已撑起身,她抬手放在那团烟气的一侧,月恒看见那只手尚留有她抱住他时染上的血迹,他的血嵌入她掌心交错的纹路,仿佛是刻骨铭心的印记。月恒看向她,她的脸上没有怨怼,也没有痛楚,只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止地从她眼中滑落,像碎了一天的星辰。
      月恒亦抬手贴上她的掌心,他的掌中亦有她的血,二人掌心相贴,明明是亲密无间的动作,做的却是绝情断爱之事,盘旋的烟气渐渐变成红色,眨眼间重又变回花的形状,却是一朵娇艳的红花。
      天帝将花枝重新插回,瓶中簇簇的花束红白相映,煞是好看,月恒曾以为它们不过是无用的装点,今日才明白,那些红得欲滴的花枝,藏起的皆是这冰冷天庭中不可说的温存,它们是情,是无望之情。
      天帝道:“神仙飞升之时,掌纹、指纹皆消褪,以证自身无情,云孟心有旁骛,即日夺去皮相,贬入魔道,驻守忘川,掌人间忘情事。月恒,夺去皮相,迁入姻缘府,抽骨为针、融血为线,掌人间有情事。天上地下,再无月恒云孟。”
      三清老君瞧着被押走的二人,进殿问礼回禀:“陛下何故留他们性命?”
      “我留他们性命,未知他们自己愿活命否?”天帝摆弄着身前的花束,“能杀死云孟的,只有月恒。”
      三清老君有些兴奋地凑近,“陛下的意思是?”
      “月恒根骨不稳,去姻缘府用骨血穿针引线,确实是强人所难,”天帝笑得慈眉善目,“然而,云孟那颗心倒是极好的灵物,你去问问月恒,他若不要,便赠予旁人罢。”
      云孟出了天帝殿便又昏过去,再转醒之时,伤已愈合了小半,她想起身,却发觉自己被捆灵索缚住,眼前出现一抹黑色的衣袍下摆,淡漠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传闻不死之身,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得之则神元恒昌,仙基永固。”
      云孟嘴唇嚅嗫,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颤抖着道:“我的心,早已任你裁决。”
      月恒蹲下身,一双眼危险地眯起,“竟仍执迷不悟。”
      “神君说什么,小云都依你。”
      “为何?”
      “神君说过,你需要我。”
      “你有无边修为,又有不死之身,我自然需要你。江深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月恒冷笑,“你不过是我手中的一把刀,时至今日,不必再自作多情了。”
      “可是,神君陪我在人间过了很多年。”
      “人间更便于修习魔道。”
      “可是,神君陪我跳了人间道。”
      “那是为了苍生令。”
      “可是,神君说我是你一生所爱。”
      “人间的赵承和是假的,南天门外的月恒方是真的。”
      “可是,”云孟咬紧嘴唇,垂下头去,“小云喜欢神君。”
      “真可怜。”
      可怜……
      真可怜……
      云孟蜷缩起身体,只觉一颗心痛得无以复加,她牵住月恒的衣摆,恳求道:“神君,快把它拿走吧,我好疼。”
      月恒的身影一僵,他举起手中的匕首,不知为何,竟有些不稳。两人皆被封了九成的修为,是以月恒只能用利刃将一颗心生生剜去,云孟也只能生生承受。月恒挡住了云孟的双眼,可是尖锐的疼痛在四肢百骸裂开,仿佛每一寸皮肤都被割破,云孟不住地打着哆嗦,紧咬的牙关克制不住地漏出一声惨叫,终于因疼痛而再度陷入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云孟又在撕扯般的疼痛中折磨醒来,面前身下皆是浓稠腥臭的鲜血,月恒一身黑衣背对着她,垂在两侧的双手仍在滴血,他的声音满是漠不关心的冰冷,“你若忘不掉我,便恨罢。”
      云孟的眼泪不断汇入身前的血泊,胸口的疼痛让她没有动弹的力气,她拼命张口说话,却是细如蚊声,“神君,我好疼。”
      仿佛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他端坐在庭院中,而她向他走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一次又一次地爬起,她想为那个黑衣服的神君拂去肩头发梢的雪,可原来,神仙是不怕冷的。

      三.相觅
      值日的小仙官正给朝霞上色,却忽然瞥见朝霞尽处飘来一朵云,小仙官有些诧异,除了自己以外,竟也有别的神仙能起这样早,着实难得。待那云飘得近了,才看清云头上是一个白衣的老婆婆,满脸都是难看的褶皱,活像一只缩水干瘪的瓜,柱杖的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干枯如死去多年的老树枝,小仙官看着老婆婆弓得像虾米的背,困惑地想她为何不给自己变个好看些的皮囊。
      正出神,老婆婆却已远了,小仙官四处环顾了一番,没想到天庭要么没有早起的神仙,要么就连着有早起的神仙,在尚未上色的晦暗云层之上,还有一个黑衣服的老爷爷,而且显然是个同样不在意皮相的老爷爷,直到白衣老婆婆的身影消失了很久,老爷爷仍然朝她离去的方向望着,小仙官大为感动,不愿打扰,遂放弃了给朝霞上色——且让人间阴沉一日吧。
      地府对于这个被贬的神仙分外好奇,奈何魔尊已经严令不得为难、不得打扰,只好悄悄在忘川一侧聚众窥探。
      江深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老妪在地上缓缓地比划:孟。
      江深点点头,“你在此地凡有为难,皆可来找我。”
      老妪比了个道谢的手势。
      又是数百年相安无事地过去,地府之下,奈何桥旁,不过多了一个老人、一块三生石、一座望乡台。无数的亡魂总算在投胎路上找到一个见证,免不了停下与她倾诉几句,听来听去,竟有大半的主题都是“月老乱牵姻缘,使吾一生辛苦”,老人总是安静地听完,听罢微微一笑,递给亡魂一碗汤水践行,一碗饮罢,方可无牵无挂上路。
      当年值日的小仙官已被拔擢成新任的日宫主司神君,整理宫殿时感到前几任主司神君的物什太多,便遣人各自打包,并亲自捧了一个大包裹送去月下姻缘府——他隐约听东鲁老君提起过,月老曾是主司的神君。姻缘府中的老神仙打开包裹,拿起一件,便随手丢入火堆中一件,整个包裹翻完,竟是两手空空,小仙官见他如有所失,忙道:“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少一个香囊。”
      “不应该啊。”小仙官愁眉苦思,不知怎的灵光一闪,道:“莫不是那个绣了一只白兔的黑色香囊?几百年前,被那个又瞎又哑的老婆婆带走了,当时您还站在云上……”
      话未说完,小仙官便被一把扯住,老人浑浊的双目中似有什么裂开,他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小仙官堂堂八尺男儿,竟被一个老人扯住,他不由用了些力气推开,谁知老人却似没有修为一般,踉跄了数步才站稳。小仙官大声道:“我说,那个香囊,被一个又瞎又哑的老婆婆带走了!”
      老人茫然地重复:“又瞎又哑……”
      小仙官奇道:“您跟那个老婆婆想来也有些交情,竟不知道?我听东鲁老君提起过,那个老婆婆修为很高,天帝怕她去魔界作乱,便剜了她的双眼,化作三生石,割去她的喉舌,化作望乡台,据说不直接穿琵琶骨的原因,是担心她在魔界有同伙,叫江……”
      忘川河畔,奈何桥头,前来倾诉的亡魂总是络绎不绝,不料今日竟无人问津。
      “由爱生恨,该当何解?”
      等了半日,前来倾诉的亡魂却只有这寥寥一语。桥头的老妪微微一笑,递出一碗汤水,来者接过饮尽,又问道:“爱而不能忘,该当何解?”
      老妪仍递给他一碗汤水。
      来者饮尽,再问道:“见面不识,该当何解?”
      魔尊下令封城,牛头马面肃穆地守在鬼门关外,挡住了一众亡魂。无数魔鬼聚在城关上远远观望,只见黄泉道上荆棘丛生,一个老人蹒跚踏过,足下鲜血淋漓,却只是为了要几碗孟婆汤,着实诡异得很。
      老妪因形容丑陋,又被剜去双眼,所以数百年间,始终用斗篷罩住大半的面容,神情悉数隐没在阴影中,她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然而又什么都说不出。她感到面前的人连连后退,嘶哑苍老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话,“小云,对不起。”
      已经数百年不曾有人这样唤她。
      云孟朝来者的方向踏出一步,丛生的荆棘刺入皮肉,疼痛感是前所未有的真实。她又走了几步,颤巍巍地伸手摸索,似想在无穷无尽的虚无中,重温另一种阔别已久的真实。
      城关上鬼头攒动,众人皆一头雾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奇景,那个火急火燎闯进魔界的老神仙,踏过一地荆棘连眉头都不皱的老神仙,竟在孟婆对他伸手之时如避蛇蝎,仓皇后退,这种开头壮烈,结局惨淡的发展,实在令围观的看客焦心不已。
      如有违背,愿涉荆棘,血尽而化。
      月恒猛然握住云孟的手,将她用力纳入怀中,他想,既然他要死了,总该和她有一次认真的告别,尽管他们已经错过了一次认真的相遇,“小云,其实,我很在乎你。”
      云孟摇了摇头,示意她并不想听。
      “他们竟这样对你。”月恒痛苦地抚上她苍老的脸,“我竟这样对你。”
      云孟挣脱他如同桎梏的怀抱,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月恒苍白着脸,倒在荆棘之中,眼前的一切都旋转不清,仿佛是一片散不去的浓雾,他在丛林中跋涉前行,忽而遇见一个迷路的姑娘,姑娘朝他抬起头,却是云孟的脸。
      没有天庭、没有地府,他们只是莽莽山林中两只迟钝的妖精,不经凡尘地相遇,不问世事地相爱。
      初见非良人,君心久已苦。倾城恨来迟,未若不相遇。

      四.永诀
      云孟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说不出,她跪卧于荆棘中,摸索着握住月恒的手,她想看看那张她未曾晤面的苍老面容,想看看那双她深陷其中的熟悉眼眸。她不想听他说他在乎她,因为无论是赵承和,还是月恒,一切的告白都意味着告别,她也不想听他说对不起,因为他拿走了她的心,却也将他的心交给她。
      “神君,我好疼。”
      原来,那疼痛不是因她失去的那颗心,而是因她得到的那颗心。原来,他也是那样疼。
      可是,胸口的疼痛忽然消失了,云孟甚至感受不到它的跳动,仿佛又回到剜心的那天,只一片可怕的空空落落。掌中的那只手也渐渐冰凉,云孟战栗着更加握紧一些,她怕自己一个恍惚松了手,便再也寻不到了。
      她的心上人在她面前死去,而她还在一无所知地等待。
      直到月恒的手已冷如冰雪,直到胸口的心已冷如冰雪,云孟才终于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同她说话了,这偌大世间,再也没有人会陪着一只愚蠢的兔子摔跤,再也没有人会对着一个丑陋的老人叫“小云”了。
      他死了。
      他死了啊。
      他明知会死,还是这样不顾一切地来找她了。可她没能同他说哪怕一句温柔的话,甚至没能对他笑一笑,她唯一做的,就是推开了他的怀抱。
      素来热闹的地府黄泉四下无声,众人都远远望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她挣扎着抱起自己的心上人,仰起苍老丑陋的面容,也许是想叫喊,也许是想哭泣,然而一个没有喉舌、没有眼睛的老人,连肆意悲痛的能力都没有,她就这样扭曲而无声地,沉浸在一个人的声嘶力竭中。
      老妪开启了渡修为的法阵,然而她的心上人早已死了,再多的修为也将杳无音信,任凭她用尽所有,也无法篡改这个必失的结局,但是,或许她的努力并非徒劳,她唤不醒心上人,至少可以让自己死去。
      黄泉道上,丛生的荆棘攫取着两人所有的鲜血,于狼藉中忽然开出血艳的花,在黯淡无光的地府中红得夺目,一簇簇蔓延遍生,在城关上望去,如一团不灭的邪火。刹那间地府震动,阴风卷起尘沙,三生石与望乡台轰然倾塌,归入满目鲜红中一片森森的白,那是神魔羽化的骸骨,如同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竟是永不分离的坚硬姿态。
      魔界风云变色,动荡诡异得如同改换乾坤,而在遥远的九重天上,依然是亘古的清冷太平,顶多是天帝的书案前,少了一段红色的花枝。

      五.抉择
      不死之身,其心七窍,肉身可灭,记忆不灰。
      云书想起那年的坊间茶楼,罗刹君正讲到月老与孟婆的前尘往事,她缓步登楼,黑衣公子已坐在桌前,她问:“是你?”
      黑子公子望着她笑,“是我。”
      人世浩荡,万劫历尽,他终于来寻她了。
      当年宝生佛祖赐予的修为,尽皆回到云书体内,云书破阵而出,眉间往生法印熠熠夺目,衣袖间皆是萦绕不散的云气,张挽因反噬的疼痛而跪坐于城关之上,面容苍白地盯着她,似想找到哪怕一丝的情意。
      云书的神色仍是淡淡,“前尘往事,在我坠入忘川的刹那,便已想起。”
      张挽不可置信地一颤,良久,终于垂眸苦笑,“原来,你如今对我,连恨都没有了。”
      “月恒与云孟,不过一段无可挽回的孽缘,此生此世,张挽从未亏欠云书。”
      “那我们算什么,素昧平生,萍水相逢?”
      云书不答,一袭白衣翩然而上,落在虚空转动的法阵之中,“身入无妄。”
      当年的云孟道行浅薄,无量的修为使不出十之一二,然而往生法阵已有噬灭天地的灵力,老一辈的神仙听到“身入无妄”四字,无不悚然色变,连张挽亦变了脸色,“你做什么!”
      云书挥袖,汹涌的忘川河水磅礴而上,地府摇荡,众妖逃窜,湍急的大河在佛光牵引下盘旋于半空,“魂归离恨。”
      一道神光劈下,云书恍若未见,身后金光汇聚,六只佛手凭空而化,挥掌击向面前的神光,将天帝震退数步。一生百,百生万,无数法印联结,已是天罗地网。
      “永堕轮回,以偿业障。”
      钟声大作,魂魄震动,佛印中漫出的却不是触之羽化的光焰,而是浩浩汤汤的忘川河水。
      江深立在城关之上,皱眉望着状若癫狂的神仙,“她早已想起一切,却任你渡尽修为,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神仙记起各自的前尘往事?”
      张挽却一笑,“还记得你我初见时,说过的话么?”
      江深眯起眼睛,不由也带出些许笑意,“不错,数万年前,我曾问你,神与仙,皆无情,尔能杀尽六界神仙否?”
      张挽望向困于法阵中的神仙,“若不能,便改换这天地。”
      “不知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如她,如你我,为情爱与执念苦苦挣扎。”江深负手而叹,“我们用尽所有,一错再错,却原来,罪不在生而有情,在于天地无情。”
      忘川水落,红尘梦醒。
      天帝环顾表情各异的诸仙,纵身向云书而去,“妖女惑乱天庭,罪不容诛!”
      忽而,有一神将已挡在云书身前,手中的赤霄剑红光大盛,他侧头向云书而笑,“从前,多承云娘照顾了。”
      云书默然片刻,“我有自己的私心。”
      “是吗。”神将容色不变,“原来,云娘与我们是一样的。”
      云书缓缓抬头看去,云上诸仙的面目逐渐清晰,竟有许多熟悉脸孔。故人皆微笑致意,俯身长谢。江深扭头笑问身后的一方鬼帝:“听说,你将绝影剑送她了?”
      “嗯,夫人说,那把剑不吉利。”
      “多谢。”云书说完,聚起一道云气迎上天帝的雷霆,天帝素来和善的面目终于狰狞,“云孟,你不要逼我。”
      “没有苍生令,你不是我对手。”
      天帝修行数十万年,云书承袭无量佛法,攻守之间,只见风云变色,飞沙走石,方圆之内无人敢近。约莫半日,雷停云散,白衣的女子仍淡淡立在虚空,只有衣摆微微飘动,锦衣华服的天帝却被困在虚无的云气之中,动弹不得。
      江深看得不解,“他为何不召唤苍生令?”
      “苍生令出,三界九道争而夺之,”张挽思忖,“或许,苍生令便藏于此地,所以他不敢当着一众神仙魔鬼取出呢?”
      天帝面色铁青,冷冷而笑,“只要苍生令在我手上,天上地下,无人能奈何我。”
      云书平静地与他对视,“今日,苍生令该易主了。”
      天帝满目震惊,“不,不可能。”
      云书自半空旋身,落于鬼门关的城垛之上,百尺城楼下,彼岸花正依依怒放,似是谁不灭的心火,千年万年,常开不败。云书回眸看向张挽,张挽亦看她,无数前尘往事一一照面,只剩一片温柔的仓皇。
      半晌,云书回身,足尖轻点,从城楼上跃出,她的声音朗朗回荡在天地之间,“日居月诸,照临下土,监观四方,帝度其心。”
      江深喃喃:“她在召唤苍生令。”
      狂风四起,彼岸花烈烈摇曳,忽而又尽数溃散,凄凄血光中,似有什么熠熠而出。云书有片刻的出神,方缓缓续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不骞不崩,万寿无疆。”
      当年大殿上,天帝曾问月恒,“倘若她没有不死之身,你可愿舍命相护?”
      月恒未答,然而他的沉默便是答案。于是天帝了然,“如你这般,竟也妄想去找苍生令?”
      张挽缓缓重复:“月恒云孟,今日永诀,六界九道,天地众生,皆为见证,如有违背,愿涉荆棘,血尽而化。”
      血尽而化。
      原来,苍生令,早已化入云孟的血。
      天帝的神色,终于彻底灰败下去。
      云书执令跃起,足尖重新踏上城垛的刹那,冰云瞬间生长,沿着无尽的城墙上下攀援,天上地下,万物冰封,忘川沉寂,时间静止。
      只剩下,江深与张挽。
      云书淡淡开口:“花盈的最后一缕魂魄,我感应到了。”
      张挽站起身,笑得凄凉,他指向自己的心口,“在这里。”
      忘川河上,他看见月恒与云孟的往事,亦看见花盈与子川的往事,那时方悟,纵然他能窥见天下魂魄,却始终找不到最后剩下的一缕,因为,他不曾看清过自己。
      只有宿主夙愿得偿,心神长宁,云书才能分离花盈的魂魄游丝。
      “张挽,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张挽仿佛听到极好笑的故事,“我希望你活着。”
      可是,花盈与云书,相生相克,非此即彼。
      云书沉默,张挽却笑得更是快意,“你想取走我身上的魂魄,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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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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