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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春雪·下 ...

  •   *春色晚
      爹娘放不下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住了两天,坚决地要走,寒雪容只得送二老出城,用的是左相出入宫禁的那辆马车,雕漆车轮,绘彩夏缦,实在是招摇过市。
      寒雪容自然不同意,但程榆也不是低调守矩的那类,仅仅是因为她不懂事的爹娘喜欢,就这样恣意阔气。马车宽敞,除了爹娘二人,还堆了不少的炭火和棉衣棉被,美其名曰“小婿的孝心”。
      今年冬天格外冷,长街两边的树木冻成一棵棵琉璃,煞是壮观,寒雪容冷得呵手,慢慢往回走。
      流云遮月,寂静衢巷,来者不善。
      “呦,谁家的小娘子,这么晚了,你相公不来接你?”
      角落阴影处突然冲出一个醉鬼,直接抓住寒雪容的手腕,寒雪容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瞬间,来人的后背已重重撞上墙壁,肩颈处被抵住,像个被缚的娃娃。
      夏亦清依然走得大摇大摆,“我说呢,刚从书房出来就拖着我散步,天寒地冻的,跟了这么久,可算逮到英雄救美的机会了。”
      程榆看向寒雪容,头一回皱了眉,“让你带上些侍卫,偏不听话。”
      “你一直跟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认为,你并不想同我扯上太多关系。”
      夏亦清嘿嘿笑,“正人君子嘛,远小人是应当的。”
      寒光一闪,匕首刺入腹中,程榆终于将视线转回,表情很平淡,“你方才,碰她哪里了?”
      “什,什么?”
      “我作证,他抓了你夫人的手腕。”夏亦清依然嬉皮笑脸,“老兄,他从前可是燕州军,上过战场的,你倒霉了。”
      程榆面不改色地抽出匕首,“把他嘴堵上。”
      “得嘞。”
      程榆卷起男子的衣袖,在他腕间刺字,“我学的是刀剑,用不惯小玩意儿,你多担待。”
      夏亦清啧啧称叹,“我从前觉得你像文人,现在我觉得从前瞎了眼。”
      “把他送回去,跟里长说,从今以后,只要见他放下衣袖,赏银五十两。”
      “杀人诛心,我喜欢。”
      程榆站起身,退了几步,“继续走,我跟着你。”
      寒雪容没说话,默默向前走,流云飘去,月光重明,她的脚下皓皓清白,莫名地,她回头,不知是不是离得远了,月光已照不到程榆,他的手上和腹部有大片暗色,不像血迹,倒像是脏污,身旁的老树冰色淋漓,在长夜里透出窒息的寒意。
      第二日天晴,寒雪容推开门,竟在院墙上看见两个人,男子抱剑而立,女子揽帔而坐,大约三十出头的年岁,一派江湖打扮,女子的表情很惊讶,“这不是老程的屋子吗?你是?”
      寒雪容反应了一会儿“老程”这个称谓,吩咐人去唤程榆,程榆也刚起身,披了外袍就匆匆赶来,笑意是寒雪容没见过的飞扬,“老岳!岳夫人!”
      岳夫人指了指寒雪容,笑道:“左相不是说,官场险恶,为免连累他人,誓不成家么?”
      程榆无奈一笑,“此事,说来话长。”
      岳夫人说,他们三人算是同袍,燕州兵乱平定以后,程榆选择入仕为官,她和夫君则归隐江湖,寄名广陵镜月坊,寒雪容对十三岁的左相有点好奇,岳夫人朝里间偷看一眼,确认两个男人听不到以后,抿嘴一笑,“老程有点爱显摆,说话又莽撞,可是性格好,热心肠,连我夫君那种冷性子的,都招架不住他呢——最大的优点?当然是聪明,我夫君为人耿介,容易得罪人,每回都是老程替他周全打点。”
      显摆?莽撞?
      寒雪容莞尔。
      岳家夫妇停留了半日就告辞,毕竟程榆实在日理万机,为了补上耽搁的奏疏,连晚饭都没吃,在书房一待就是数个时辰,寒雪容想着他也算为自己负了伤,遂提了一盒糕点前去探望,小厮说丞相刚离书房,往库房去了。
      府里人人都知,丞相有心事的时候,就会去库房,任何人不准靠近,然而寒雪容素来不依程榆的规矩,直接了当闯进去,程榆愣了,她也愣了。
      毕竟权倾朝野的左相大人,正挽着袖子,拿着抹布,擦拭一件鎏金嵌玉的瓷器,衬着满屋金银财宝,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左相在做什么?”
      “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清点赃款,纸醉金迷。”
      程榆笑了。
      寒雪容把糕点推给他,“凉了。”
      程榆将瓷器放回,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吃就行。”
      “你真的很奇怪。”
      “嗯。”
      “你从前,是不是喜欢岳夫人?”
      程榆呛到,揉了揉额角,“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容姑娘。”
      “她知道吗?”
      “只有你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只是一个穷小子,没读过书,举止粗野,除了还算机灵,全是坏毛病,她就像这屋里的宝物,看到的第一眼就明白,不属于自己就是不属于。”
      “这屋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暂为保管罢了。”
      “所以堂堂左相,偏要躲在这里擦东西,”寒雪容坐在他身边,“无论你居于怎样的高位,都甩不掉骨子里的自卑。”
      程榆慢慢放下衣袖,指尖划过昂贵的锦缎,“我本以为,这一生,我都会是老岳的跟班,不曾想我这样的小角色,竟独当一面这么久,可是,我始终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世间美好之物,从来与我无关。”
      毫无破绽的左相,也会有真情实感的时候吗?
      寒雪容忽然很怕他的交心,她站起身,仿佛是落荒而逃,“程榆,你不肯属于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人属于你。”
      她知道的。
      她与他,是一样的人。
      延和十三年正月,安亲王宫变,首先清算的,就是当年罔顾圣意,扶持小君主穆往和上位的程榆,权倾朝野的左相终于倒台,抄家那日,安亲王穆思年亲自登门丞相府,程榆被禁军从书房押出来的时候,神色一如既往地淡定,看到站在安亲王身边的寒雪容,也只是笑了一笑,“真的是你。”
      他从袖中取出什么东西,两边的禁军早有防备,一个扫堂腿让他跪下,甚而粗暴地又补了一脚,“老实点。”
      穆思年抬手制止,“一张纸罢了,让他读。”
      一封刚写好的休书。
      用词堪称是恶毒,任谁听都听得懂里头的深仇大恨,程榆读得春风满面,寒雪容听得面无表情,末了,她也取出自己的那份。
      一纸早写好的和离。
      穆思年叹了一声,“你当众如此羞辱于她,她却半分不同你计较。你将她休弃,她与你和离,格局之高下立现。”
      程榆笑出声,“你说完没有?”
      禁军结结实实又给了他一脚。
      穆思年蹲下身,禁军担心程榆暗藏兵刃,又上上下下将他翻检一遍,一个小小的玉佩掉出来。
      寒雪容垂眸,翠色的玉就摔碎在她的脚下,一半是精雕细琢的小狐狸,神情有点凶有点冷,可是格外神气,一半是榆树叶子,纹理分明,很是茂盛。
      今日是她生辰。
      穆思年扭头,“这是?”
      程榆说:“不值钱的东西,扔了吧。”
      “我一直想问丞相,皇兄为天下计,欲传位于我,然而丞相阳奉阴违,是对我有何不满吗?”
      “你不会为天下,你只会为你自己。”
      穆思年不再辩解,站起身,算是鸣金收兵,“寒参政,辛苦了。”
      寒雪容向穆思年行礼,低头的瞬间,她看见鲜血染红了程榆腹间的锦衣。

      *燕巢寒
      程榆下狱,夏亦清左右塞钱,恨不得把二人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穆思年念及他为官尚可,并不追究,只是将他从左参政降为右参政,而右参政寒雪容,升为左参政,相位空缺,由寒雪容暂行相权。
      “你别怪我。”
      “少来这套,你们夏家什么德行我不清楚?”
      夏亦清舒了一口气,“那你倒说说,我们夏家怎样?”
      “夏家为国不为君,谁当丞相,谁当皇帝,你们才不关心。”
      “哎我说你不做丞相以后,要不要这么不留情面?”
      “她放你进来的吧。”
      “别瞪我,我知道,下不为例嘛,以后保证不给她添麻烦。”
      “还有呢?”
      “万一出什么事,我替她挡着,绝不会脏了她的手。”
      “行,滚吧。”
      “你……你咳得越来越厉害了,这伤也没养好,要不,我打点一下,给你加床被子?”
      “你现在是她的副手,能不能讲点规矩?”
      “你就惯着她吧,果然挨心窝一刀不是?说什么为国为民,眼巴巴在书房熬了几个通宵,刻那个破玉佩,到头来人家领情吗……”
      一墙之隔,寒雪容沉默离去。
      穆往和年纪太小,朝中大小事,几乎都是程榆拍板,穆思年称帝以后,分担了相当一部分奏疏,可是寒雪容依然被繁重琐碎的政务压得疲惫不堪,六部只是勉强运转,并无什么助力,唯有御史台上下诸事,还算井井有条,夏家的官位虽然来路不正,但为官能力不可否认。
      寒雪容觉得,她才刚刚开始了解所谓的国与君。
      惠帝穆思华平庸无为,在位期间,朝中以右相为首,尽是纸上谈兵、尸位素餐之辈,中央积弊,堵于四海,元康二年沿海动乱,竟用了五年才勉强摆平,程榆上位之时,面对的境况宛如死水一潭,若没有机敏的判断,雷霆的手段,逾矩的行事,亡国之象,绝非危言耸听。
      从前夏亦清骂她,“左相一个人,把亡国之期至少推后五十年,你什么都不懂。”
      如今,她懂了。
      她学识有限,奏疏上的税课政策一二三四,治水方案一二三四,总也没有万全的把握,上呈于君王,穆思年只微微摇头,“若是程榆,此刻早已交付有司施行了。”
      “所以他会出错。”
      “没有人会永远正确,寒卿。”
      穆思年终究没给出他的判断,正值荒年,流民入京,她本意安顿,却反而激起民怨,视察之暇,她听见有人小声指责,“新来的这个,比左相差远了。”
      “也不全是她的错,以前的皇帝太小,没管事儿,现在的……”
      所谓祸不单行,二月末,皇宫时疫爆发,人心惶惶,眼看局面控制不住,夏亦清越权封锁了相关宫室,将所有病人关在一处,治好万幸、病死抬走,他红着眼对寒雪容吼:“命都不值钱了,还谈什么尊严自由,这是战争,程榆没教过你吗?”
      当晚,寒雪容闯入狱中,眼下人人自危,没空管她。程榆看见她,有点惊讶,然而他咳得说不出话,只好侧过头,慢慢说着抱歉,声音已经完全哑了。
      “你不该来。”程榆用力吸了几口气,遏制住咳嗽,低头看了看自己,蹭了蹭衣角的尘土,尽量把自己弄得干净点,“记得打点狱卒,还有,准备一套说辞,万一被发现,不至于手足无措。”
      寒雪容几步上前,坐在他身边,狠狠打掉他的手,“程榆,你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小姐闺秀,在泥地里也打过滚,难道会嫌你脏?”
      程榆有些愕然,“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刚落,面前的姑娘已拼命将他抱住。
      程榆一愣,轻轻拍她的背,声音很温柔,“出什么事了?”
      寒雪容甚至不知从何说起,她思绪很乱,讲话也没条理,然而程榆耐心听完了全程,“我明白,你不是懦弱,只是上位者的每一个错误,都要由百姓承担,所以格外慎重,对不对?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限,所以只能多听、多问,比如治水这件事,夏亦清是定州人,他父亲又是前任太守,他们的意见会更接近正确。”
      “时疫的事,也不必担心,太医院有几位当年去过辽东,你只需尽力配合他们,对了,这段时日,别让他们回家,免得传染给家人,扩散至京城就麻烦了。这其中,肯定会有不仁义的做法,但是战争总要有前锋和必然的牺牲……”
      程榆说得很慢,寒雪容始终没动,看不出要走的意思。
      “这里冷。”
      “不冷。”
      “想在这里过夜?”
      “嗯。”
      “好,”程榆看了一眼牢房上的小窗,“天亮了我叫你。”
      “你没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事情再多,也要按时吃饭,好好睡觉。”
      “我不是你。”
      “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为什么?”
      “你听过‘绘事后素’么?人先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
      “程榆,外面的雪化了,春天要到了。”
      程榆揉了揉她的脑袋,“容容,好梦。”

      *初晴半
      按照惠帝穆思华的意思,胞弟穆思年贤德,可堪为君,但是下一任皇帝的位子,应是业已成年的穆往和。穆思年即位以后,确实立了穆往和为太子,但不过数月的时间,满朝文武都看出他的心思——分明是想改立自己的亲儿子。
      继圣元年六月,太子穆往和被废。
      寒雪容对着这样一位君王,仿佛对着那位传说中的右相,沽名钓誉已达到了老谋深算的地步,国家大事,看似勤勤恳恳,却始终将决断之责推给臣下,万一出了事,总能在悲悲切切之中,将自己塑造得无辜至极。
      程榆说他不为天下,只为自己,寒雪容如今也明白了,宫变凶险难测,万一失控,京城、四海皆要动荡,穆思年心里若真有天下,就不会在太平之时夺权上位。
      寒雪容从前以为,程榆扶持穆往和,只是想操纵一个傀儡,可她现在觉得,程榆的强硬,其实是因为他看得比所有人都远。
      继圣元年十一月,本该押在牢中的程榆,施施然佩剑上了朝堂,穆思年吓得面如土色,被“请”下王座的时候,看程榆的眼神活像见了鬼,“你,你怎么出来的?”
      “我程榆十九岁拜将封侯,二十岁调天下兵马,二十一岁掌相印,揽政十二年,安亲王觉得,我是怎么出来的?”
      程榆出身行伍,说话很少用文绉绉的排比,寒雪容低头而笑,她知道这些词是谁的。
      “你当初就该杀了我。”
      “是啊,一念之仁,终成大错。”
      程榆将穆思年请去相府喝茶,是日,穆思年再也没有出来。
      朝中官员深知程榆的手段,无人替穆思年说话,尽管如此,在扶持穆往和登基之前,程榆依然软禁了几位浩然正气的典型,比如寒雪容。
      前来执行的夏亦清红光满面,“软禁在丞相府这种好地方,风吹不着,雪淋不着,炭火管够,饭菜管够,左相比你有人性啊。”
      穆往和重新登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理程榆。
      杀亲王,囚重臣,左相的所作所为终于令天下侧目,而小皇帝处置程榆的行为,也让四海意识到,他穆往和不是傀儡,乃是君王。
      左参知政事寒雪容,升为右相。
      朝堂之上,臣子上疏,穆往和看完,下意识问:“左相……”
      满殿寂静。
      “右相以为何如?”
      散朝以后,小皇帝召见了寒雪容,命她起草处置程榆的诏书,念其有功,削其官,留其命,永不得回京。
      程榆被内官带上前来,接了旨意,行了大礼,“草民恭祝陛下万年,恭祝右相……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十二岁的穆往和沉默良久,说:“先生放心。”
      直到程榆走远得再也看不见,穆往和终于按捺不住,一句又一句,像是说给寒雪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赐婚那件事,他说,他是要教我慎言,而且在朝堂之上,更不能乱说话,我年纪小,不立威,不能服众。”
      “他说他的行事并非正道,所以总有一天,我必须亲手把他赶出去。他处置安亲王,桩桩件件都避开了我,因为我是个傀儡,不必承担弑亲的罪名,他太聪明,每一步都算得到。”
      “我对父皇没有印象,可是没关系,无论发生什么,左相他总会替我挡着,安亲王僭位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没有他,外面的风雪有多冷。”
      “虽然有时候他很严厉,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他。”
      穆往和揉了揉眼睛,“七岁的时候,我跟他生气,我说我父皇和母妃都死了,你凭什么管我。明明我是君,你是臣,犯了错百姓骂我又不骂你,管那么多干嘛。他竟敢说我虚张声势,色厉内荏。”
      寒雪容轻轻一笑,“只这一句?”
      “他还说,陛下别怕,天下毁誉,毁归臣,誉归君。”

      *满衣雪
      史书载,宣帝穆往和,中兴之主也。少聪颖,性清正,在位四十九年,天下晏安,四海升平。
      寒雪容,年十八,拜为右丞相。延和二十五年请辞,帝苦留不住,厚赐之,放归。寒雪容掌相印十一载,任人公允,从无逾矩,帝欲加为左相,寒雪容数拒之,终延和一朝,左相之位,唯程榆一人而已。
      “右相呢?”
      “在库房。”
      踹开那扇据说闲人免进的门,寒雪容没回头,“夏亦清。”
      “论资历、论能力,按照右相的官吏拔擢制度,这丞相府的下一任主人,总算轮到我夏某了吧,我提前检视一下新居,右相总不会拦着?”
      “我知道你是来送我。”
      “这里本是他的藏宝阁,当年还有我爹的百两黄金,抄家那天我才知道,他竟然分文没动。不过,右相入住以后,为示自己两袖清风,连架子都拆了,如今四壁空空,有何可看?”
      “并非空空。”
      夏亦清凑近,忽然明白了十一年来,为何寒雪容每有心事,就躲在这里。
      壁间尘,犹墨痕。
      被拆空的墙壁一角,露出四个甚丑的字,久远得有些模糊。丞相府随处都是大师提笔,名家落款,这种见不得人的涂鸦,一看就是程榆的作风。
      “山河永济。”
      夏亦清沉默良久,说:“这面墙,我会一直留着。”
      “我现在想起他,总是那个晚上的样子,他让我继续走,他说他会跟着我。这个国家,和我,我们都度过了那个最冷的冬天,却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我们没让他失望吧。”
      “我要去找他。”
      “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没回过家乡。”
      “为何?”
      “你不知道吗?”夏亦清笑得有些莫名,“延和元年,辽东时疫,他下令封城,挚友、亲人、还有父母,都死了。”
      “他是……辽东人?”
      “他也是天下的相。”夏亦清瞧着墙上的字,如是回答。
      寒雪容一路南下,赴广陵镜月坊,辗转打听到岳氏夫妇的居处,继而北上燕州,寻至一处市井酒肆,当垆卖酒的女子,正是十数年未见的岳夫人。
      听罢来意,岳夫人摇了摇头,“老程走得匆忙,并未给我们留什么消息,不过——你可听说过雁回楼?”
      雁回楼,观往来,指迷津,楼主云书,不在六界,尽知万事。
      “雁回楼无迹可寻,若非机缘,一生难见。”
      岳夫人一笑,“贵客将至,可愿小坐?”
      寒雪容饮了一杯酒,台上,说书的先生重拍惊堂木,正讲起风靡王土的话本——《论权相程榆是如何被扳倒的》。
      “且说延和十二年,寒相初入朝堂,一介七品言官,在大殿上毫无惧色,矛头直指那位权倾朝野的左相——程榆,她列举了左相十宗大罪,诸位瞧,天下贤相,这时候已初露锋芒。左相程榆,多年无家无室,却被寒相美貌倾倒,将其抢入府中做了夫人,陛下那时年幼,斗不过左相,思来想去,忽有一妙计,诸位道是什么妙计?正是将寒相抬为参知政事,明面上是拉拢左相,暗地里呢,陛下和寒相君臣一心,将程榆杀了个猝不及防,程榆怀恨在心,写了一封言语恶毒的休书,意欲羞辱寒相,可寒相大度,丢下一封和离,潇洒而去,陛下亦是大度,虽然程榆目无王法,行事猖狂,终归留了他一命……”
      白衣的女子落座,侧眸笑问:“好听吗?”
      “道听途说,多有失实。”
      “市井奇谈,皆捕风捉影,任意捏造,”白衣女子仍是笑,“可是,这段说书,若论失实,其中所述,又并非虚言,只是添了主观臆断,以左相之不堪,衬君主与右相之美德。写它的人,虽在江湖,却对庙堂了如指掌,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段故事,是在十一年前?”
      “雪容深谢楼主指点。”
      循着说书人的线索,寒雪容找到一处小村落,天上正下雪,她寻了屋檐歇脚,拐角传来烤红薯的气味和愤怒的斥责声,“来人啊!这小叫花子又偷东西了——!”
      寒雪容闻声转头,一个男子的背影拦在摊主和小男孩之间,一面控制住拳打脚踢的男孩,一面掏出铜板,“我买两个。天冷了,大家都不容易,靠生气取暖可不行。”
      男子身上的冬衣,眼熟得让寒雪容有些哽咽。
      摊主看在男子的面上,指着男孩,威胁似的瞪眼,推着板车走远了,男子笑声朗朗,“王叔辛苦了,王叔生意兴隆!”
      “怎么又是你,臭说书的!”
      男子放开男孩,将烤红薯塞给他,“坐下,好好吃。”
      “你刚刚是怎么抓住我的,那招我也想学。”
      “想学啊?你跟着我,我就教你。”
      “哼,你的钱也就够买几个红薯,小爷我行走江湖,吃香的喝辣的,怕你养不起。”
      “呦,那我跟着少侠你混,是不是也能吃香的喝辣的?”
      “当然,等我有钱,买一屋子的烤红薯,蘸辣椒面,蘸蜂蜜,随你怎么吃,管饱。”
      “嗯……一般来说,有钱人不吃烤红薯。”
      “我,我知道!他们肯定吃辣面汤和猪肉饼。”
      “也不吃。”
      “呸,说得好像你见过有钱人一样,穷得叮当响,还跟小爷装阔。”
      “说出来怕吓死你。”
      “切,小爷我是吓大的么?”
      “我以前可是丞相,丞相,知道是什么吗,陛下见了我都要规规矩矩的,文武百官更别提了,我说东,他们都不敢往西。出入的马车,能坐七八个大汉,金银财宝堆满了库房,好酒好菜,一周都不重样。”
      男孩放声大笑,“就你?还丞相?小爷我都替你觉得丢人。你不就写了个丞相的破段子吗,这些年都没人爱听了,看你以后拿什么吃饭。”
      “瞎说,他们都爱听。”
      “行了,当谁不知道呢,你把左相写得大奸大恶,也就糊弄那些没见识的人。前些年,右相的门生问她,左相倒行逆施,陛下的处置是不是太轻了,右相可是当着一众宾客的面放了话,‘天下公道分明,所照之处,亦有程榆’,这话就是说,天下欠程榆一个公道,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写的破段子不灵了。”
      “右相……怎么老抢人饭碗呢。”
      “右相的人品,那是没话讲的,她为官,要的就是个‘公平’,小爷给你分析分析,左相程榆,那是权臣,不是奸臣,右相和他不是一路子,却也不像你写的是仇敌,否则,凭什么程榆干十二年,她就干十一年,程榆是左相,她就始终居右,这是恨吗,这摆明是尊敬啊。”
      “少侠,真的不跟我?你这么聪明,不读书很可惜的。”
      “你自己混成这个名堂,还想教小爷我?”
      “跟着我能当大官,你信不信?”
      “我才不当官,我要当侠客。”
      “侠客有很多种,在江湖行侠仗义,只能帮助身边人,可是当官,不仅仅是保护身边人不受欺负,还能保护更多更远的人。”
      “你说你有这文采,把程榆写成一个侠客多好,造谣是小人行径,小爷我瞧不起你。”
      “给句痛快的,跟不跟我?”
      “跟什么跟,两个大老爷们儿……你要是给我找个娘,我立马认你叫爹。”
      “做你高粱地里的美梦吧!”
      “你这几件宝贝冬衣,每年小雪才舍得拿出来穿,明明是妇人的针线,我不信你没个相好的——哎哎,红薯还我!好,小爷我今儿大方一回,给你个机会,讲个故事,不许讲那破段子,讲得好,小爷就跟你走,绝无二话。”
      “那,我给你讲个,小狐狸和老榆树的故事吧。”
      “这新鲜,说来听听。”
      “……小狐狸说,她出生在一个大雪的日子,她讨厌冬天,讨厌寒冷,可是她忘了瑞雪兆丰年的道理,正因为下了大雪,来年开春,才会是一个特别丰饶的春天,而且,如果没有寒冷的感觉,温暖也就不复存在……”
      “……后来,狐狸国和冬天的大战结束了,在小狐狸的带领下,国家的一切步入正轨,厚厚的白雪下,万物都积蓄起力量,等待春天的重生……”
      “这故事有意思,有意义,可以啊臭说书的。”
      “哦?少侠有什么高见?”
      “在狐狸国中,小狐狸赶走了冬天,是所有人眼里的英雄,可老榆树才是真正的侠客,是他在无边的长夜里砍下自己的枝条燃烧,否则狐狸国根本撑不过冬天,小狐狸也得不到成长。最后分别的时候,老榆树特意留给小狐狸一片叶子,那是关于春天的承诺,更是一份表白,老榆树是在对小狐狸说,从今以后,我就属于你啦。”
      “……”
      “小狐狸一定也很喜欢老榆树,所以在那个雪夜,她下意识回到了老榆树的地方,当她蜷在树下安心入睡的时候,一定是在说,从今以后,我也属于你了。他们明明互相喜欢,可是为了狐狸国的春天,谁都没有沉溺在对方的心里,这就是侠客的信念!”
      “或许吧。”
      “小爷我猜,这个故事之外,还有故事。”
      “没有。”
      “我才不信。从我们吃红薯的时候,我就发现有个很体面的娘子在躲雪,结果你讲起这个故事,她都哭了,分明是在偷听嘛,于是我又仔细瞟了她几眼,没想到她腰间的玉佩,就是一个小狐狸和榆树叶,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样,难道是巧合?”
      程榆蓦然起身。
      落雪眠于檐上素瓦,细碎的音色温柔又缠绵。相顾良久,寒雪容先开了口,“小狐狸,还住在他心里吗?”
      “一直都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春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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