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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盈怀·下 ...

  •   *乱离人
      长公主甫一降生,司命便批“命途诡谲”。皇帝追问,司命乃再批“弑君,为后。伤其所爱,不入轮回。”
      公主弑君,非父即兄。公主为后,悖乱人伦。皇帝大惊失色,忙求破解之法。
      “舍身为尼,不通外界。如此十年,方除此乱。”
      她听完大怒,“把那个批命的给我带来!”
      母后含笑拥她入怀,“又小孩子气了。”
      她嘟囔:“敢咒父皇和王兄,倒是应该把他关进尼姑庵,不,和尚庙里十年。”
      “回来便好。”母后掩唇而笑,眼角眉梢犹有风华,“你修行之处,唯陛下与穆将军知晓,以免你身份泄露,遭遇不测。我虽挂念,却也无法。”
      “穆将军真不容易,既要带兵打架,又要给父皇处理家事。”她很是同情。
      “穆将军与陛下自小一处读书习武,情如手足,送你出宫之事,只他可办。”
      她忍俊不禁,“父皇还习过武?我以为他只认得书画呢!”说着又有些不快,“父皇该多上上朝,管管他的子民。”
      母后避而不谈,笑问她:“今日又穿这件衣裙?你贵为公主,未免朴素太过。”
      “都说了是从前的朋友相赠,情义非常。再说,公主自当有威仪,何需衣装?”她说得理直气壮,却不小心红了脸。
      母后当她胆怯,抚弄着她的乌发,温言道:“你虽长在民间,礼数有缺,却天生一段果决,待人做事从不露怯,最像公主的样子,无怪陛下偏疼你。”
      外头忽有喧哗,一个宫女扑进殿哭道:“娘娘,穆将军反了。”
      上一刻还是忠臣良将,下一刻已成叛党贼首。人世之荒谬,莫过于此。
      母后瘫软于榻,口不能语,她起身喝问:“禁军何在?”
      宫女抖如筛糠,“穆将军调了京城戍卫营,正和禁军在宫门交战。”
      “穆氏为反贼,何来将军!”兵戈之声渐响,她再问:“父皇呢?”
      “奴婢不知……”
      “护好母后,若乱及后宫,能逃便……”母后打断她,缓缓起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陛下若殉国,本宫岂敢苟活!”
      她凝视母后一瞬,跪下叩首,“母后保重。”说罢提裾奔去偏殿,取了弓箭,穿过重重宫宇,从后门闪入父皇平日上朝大殿,却闻殿中人语,忙隐在屏风之后。
      一个温而厚重的声音道:“陛下,恕臣大逆之罪。”
      父皇笑声清淡:“穆将军言重。”
      “十数年间,臣受皇命,四处征讨叛贼,可何来叛贼?不过穷途之百姓。陛下荒废政事,致使奸佞满朝,臣屡次上书不纳,只得行此下策。”
      “孤本意在山水,而令尊却暗害王兄,逼先皇传位于我。只因孤即位,必因你而恩赏穆氏,你可知?”
      “臣,臣……”穆将军声音透出惶然和沙哑,“陛下从未提起……”
      “因令尊之过而伤你我之谊,非孤所愿也。”父皇悲怆大笑,“孤有负苍生,死于你剑,亦算善终了。”
      她透过屏风,看见父皇拔出穆将军佩剑,自刎倒地,心头如有刀剜,反手抽出一支银羽箭,挽弓,引箭。
      忽忆起三年前的盛夏。
      “之所以教你箭术,是因相较于刀剑,无须近身,又便于隐蔽。”
      “我知你轻易不用其取命,送你不过以防万一。”
      “此箭极邪,只取人心头之血。”
      她有些恍惚,松开手,箭矢破空而去。

      *又逢君
      云书既出,不死无休。
      穆将军应声倒地,遥遥朝她望来,沧桑面容竟露出笑意,“公,主。”
      将军要与陛下独谈,是以众军士皆退避在外,忽见将军遇刺,蜂拥入殿要拿刺客,最先抢入殿的是个少年,痛声而呼:“爹!”
      待看清其父胸口的羽箭,神色骤变。周遭兵士汹汹,却闻一声清叱:“谁敢上前!”
      其音之凄厉,众军骇然,皆提刀举剑,蓄势待发。
      他艰难地起身,望向阴影处冷冷行来的女子,哑声唤:“花盈。”
      她闻言一抖,隔着一殿血色,满目兵戈,对上他的目光。
      “我爹不是个好人。”
      “我爹也不是个好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下次再见的时候,我想告诉你我是谁。”
      她放声而笑。
      “全军听令,退守殿外。”
      穆将军之子穆清寰,三年前亦受封将军,少年扬名。她目中带着不明笑意,看他在她父亲的殿上发号施令。
      军士虽退,却紧紧守住殿门,以防有变。
      他无话可说,只喃喃唤:“花盈。”
      她再取一支银羽箭,自掌心划下,眼泪簌簌而落。箭尖晕开血泪,朵朵白红,如那年开出的桃花。她凝视他,缓慢而坚定地说:“世上从无花盈与子川,不过一个亡国的公主,一个反叛的将军。”
      挽弓的手些微不稳,云书箭离弦,正中他心脉。
      他身体晃了一晃,抓住冲入的副将,用力地,一字一顿地道:“不得伤她。”眼前漆黑一片,他亦倒在血泊之中。
      那年青木如夏,他不曾料到,云书箭,取的竟是自己的心头血。
      她再取一支箭,却被副将反钳双手,“好歹毒的公主,杀我父兄,此仇不共戴天,必叫你血债血偿!”
      她被军士押往牢狱,未过皇后宫,便见滔天火起,母后的声音遥遥传来,“皇后之殿,岂容尔等践踏!”
      惨叫声四起,有军士带火逃出,狼狈翻滚。她视若无睹,火光映入双眸,照出一片死寂的漆黑。
      牢狱不见天日,脏臭湿冷。狱卒自是百般拷打,又于某日夜间秉烛商议,欲行玷污之事,忽而阴风骤起,吹灭烛火,一白衣女子显形而道:“凡折辱公主之人,不得善终。”说毕飘然消逝。
      “不得善终”四字轻描淡写,闻之却阴森非常,一众狱卒肝胆骇裂,从此不敢造次,却犹心怀怨愤,每日拷打不减。
      他深夜醒来,秋风动窗纱,月色冷床帏。案前立着一白衣女子,轻抚架上纹银羽箭,他寒声问:“来者何人?”
      女子转头,淡淡说:“云书。”
      他震惊失言。
      “承公主血泪,她挽弓之时,我已有身魂。”云书摩挲着其余箭矢,“故我虽取你心头之血,却未要你性命。”
      他面色苍白,“为何?”
      “你死,则公主必死。”
      他挣扎着起身,“她在何处?”
      云书不言,拿起一支羽箭,其上犹有血色,“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故事说与你。”
      “公主降生,司命批其命途诡谲,需舍身为尼十年,不得与外界相通。当年护送公主离宫的是穆将军,十年间暗地给公主送坊间奇书的是穆将军,三年前你大病初愈,遣你去尼姑庵修养的也是穆将军。你的父亲,只是想验证一个命格。”

      *两茫茫
      云书搀扶着他,施术掩过众人耳目,送至关押她的囚室所在。
      她仍穿着那日的衣裙,他赠与她的衣裙。
      污泥血迹之中早辨不出颜色,又因长日的拷打而支离褴褛。她遍身浮肿,新伤叠旧伤,不堪入目至极。而一双眸漆黑无波,淡漠望向虚无之处,不见悲喜。
      他问:“她能看见我么?”
      “我亦障了公主耳目。”云书答。
      他在囚室外缓缓蹲下身,泣不成声。
      “我虽未许狱卒行折辱之事,却默许了他们用刑。”云书看向僵卧的女子,“因为公主觉得,这样很好。”
      他忆起昔年她说,沾染心头之血的器物若化人,则非等寻常。“你知她此刻,所想为何?”
      “桃花。”云书淡淡说。

      穆将军清名在外,民心所向,穆氏仅一载而定天下。推穆将军长子为帝,尊穆将军为先帝,建立新朝,万象归元。
      新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迎娶前朝公主为后。
      史官莫敢直言弑君之事,只得曲笔而录:太祖诛前朝昏君于殿,误中流箭,不治而亡。
      云书立于城阙之上,冷眼看着宫城之下鼓乐齐鸣,十里红妆。
      弑君,为后。伤其所爱,不入轮回。
      穆将军以为公主祸国,引其子接近,以证预言。再料不到“弑君”之语,最终在己身应验。
      命格四语,三语皆灵,惟剩第四语:不入轮回。
      她被他自牢狱中救出,养伤于父皇生前寝殿,旧朝宫人服侍在侧,约莫一载方愈。父皇寝殿之中皆为名家书画,某日她无意开启密格,其中竟只是几张父皇亲笔。
      山水丹青并不高明,父皇一生未离皇宫,所描山水自然只是照搬抄袭,不过在山水之中添几笔人像:竹篱小舍,母后纺绩,她与皇兄围看小鸡争食;坝上草原,皇兄策马扬鞭,她坐在父皇肩上放筝;郁郁山林,父皇挑水拾阶,她与皇兄紧紧跟随……
      再回神,他已执她之手,引她下轿,行夫妻之礼,饮合卺,入洞房。父皇寝殿如今是他卧榻之处,书画已无,只余红绸高烛。他挑开她的盖头,相顾无言,眉间已隔山水万重。
      她的袖间,还有一支羽箭。
      箭没心脉,无一丝犹疑留恋。他惊,她笑。嫁衣似血,血染嫁衣,“我入牢狱,偿你心上之伤,今我自戕,还你父亲之命。”
      他伸手欲挽,她已无形,榻上空留血箭红衣。
      “花盈!”他神色狂乱,声嘶力竭,“花盈!”
      云书推门而入,拾起血箭藏袖,“花自有开落,非人力能回。”
      他浑噩无闻,颤抖着手,拢嫁衣入怀。
      “花盈与子川已无相欠。倘若穆氏一族善待百姓,公主双亲兄长之血仇,便算偿还了。”

      *盈我衣
      又是一度秋。
      云书坐在石阶上,翻开一册褶皱书卷,字迹模糊不清。“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他倚着旧时院墙,断断续续地吟。
      “她当年有个好故事,只是我还未听完。”他笑。
      云书合卷,缓缓道:“阿弥陀佛是观音之师,观音无法表白心意,而且菩萨怎能动心,所以注定是苦涩无果的孽缘。可观音察人间而彻悟,此情可赋予一人,亦可赋予众生。”
      “果然是好故事,”他眉眼消瘦悲寂,“只不及她讲得生动。”
      云书不言,庵内梵音声声,衬月色慈悲。
      “五年后,此日此时此地,我等你来。”
      “若月亮落下,你仍不来,我便懂了。”
      月生,月落,一日,复一日。
      “下次再见,我想……”
      我想娶你。
      他既开怀,又伤怀,“云书,还有好故事么?”
      “有,”云书答,“庵里的桃树结了一只桃子,有天正晒太阳,忽然被人摘下,桃子生气地睁眼一瞧,却见到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尼姑……”
      云书讲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故事,他听得微笑。仍倚着院墙一动未动,似是要站成一尊雕塑,永远地去等待,等一个不在人世的人如约而至。
      谁家清歌传来,悠悠渺渺,他凝神细听: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落花盈我衣。”他喃喃。
      “皇兄!”一锦袍公子匆匆闯入,云书隐了身形,只听那公子又急又怒:“明日便出军北疆,你却失踪数日,满朝文武,各路府衙都疯了,是谁掩护你出宫到此?我要……”
      “孤不过赴一个旧日之约,不留神等得久了。”他笑,“走罢。”
      北疆阴云密布,风狂雪寒。敌军败退,他率部将十人生擒其首领,云书亦跟随其中。押解回营之途,忽闻胡笳悲音,他驻马出神,敌军首领瞬间挣脱左右。
      凛凛刀光下,映着他无波面容。
      千钧一发,云书袖中血箭射出。
      云书大叫:“公主。”
      他踉跄翻下马,拔出那只血箭,喝退左右,逼问云书:“怎么回事?”
      云书施咒除去箭上新血,默然片刻道:“我等本为邪物,是以只取人心血。公主含怨自尽之时逢此邪物,身魂俱锁其中,未入轮回,故箭上血色不褪。此番,公主以命驭箭,其身毁,其魂散。”
      寒风更急,箭上血色褪去,她安然落于茫茫白雪。他惶然拥她入怀,“花盈,花盈。”
      大雪如注,覆他二人满身满头,她盈盈而笑,“子川哥哥,你头发都白了。”想了想,叹息着说:“我一定也老了吧。”
      他哽咽,“别走。”
      “有山有水之处,有人有情之地,天之涯,海之角,皆要一观。”她的身形渐渐散入漫天风雪,话语轻轻的,如对爱人的呢喃,“冬日游,似水云雪落满头,莫是谁家少年不知愁。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应不识
      青衣女子合上书卷,“这便是结局?”
      “公主之魂散于山川,而他将皇位让与其弟,与我踏遍人世找寻,可惜生年有限,他死之时,不过集齐十之一二。”
      “抱憾离世,可有遗愿?”
      云书微笑颔首,起身离去,青衣女子叫住她:“何处去?”
      “送信。”
      寻常村落,竹篱小舍。丈夫劈柴,妻子纺绩,男孩喂鸡,女孩折枝。忽而有一桃花无风自舞,女孩伸手欲摘,桃花飘飘荡荡,出了院子,飞入学堂,有一小童廊下读书,正读到《左传》之《梦歌》: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
      桃花落其怀袖,女孩追至,好奇地问:“琼瑰是什么?是花吗?”
      小童抬头一笑,“不,是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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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盈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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