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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寻月·上 ...

  •   *伤心碧
      堂前燕归巢,梨花落如雨。
      青衣女子立于廊下,凝望着天际一只纸鸢,眉宇许多难解愁绪,似在追忆,似在等待。柳絮缀饰衣裙,春色映照面容,暖意却寥寥。身后白衣女子笑叹:“年年清明,月卿断肠。”
      青衣女子拂去衣上杨花,“人间万事,本如风前絮,悲欢皆零星,何事可断肠?”
      白衣女子亦仰头瞧着渺渺高飞的纸鸢,“孤鸢高飞九天,却系于游丝,岂非断肠?陵上草复碧,别君又一年,岂非断肠?”
      青衣女子抿唇不答,背影孤俏。
      微风乍起,楼角檐铃发出细碎轻响。白衣女子笑意深长,“有客登门,随我迎一迎?”
      “云娘自去做你的生意,霁月今日无闲,恕不奉陪。”
      “不过是去帝陵祭你的心上人。”白衣女子无奈摇头,“把你从棺椁中挖出之时,我便说过,希望只存于人世。”
      霁月凄然一笑,身影须臾间遁入无形,只余零星风前絮,宛如点点离人泪。白衣女子走入前厅,见一布衣书生立在楼外,正负手看着楼上匾额,闻得足音后遥遥望来,目光惊愕更甚,“姑娘莫不是雁回楼楼主云书?”
      云书颔首,“先生来此,必有指教。”
      “岂敢,当是姑娘指教小生。”书生作了个揖,“世人皆传,有一雁回楼,隐于人间,缥缈无定,有缘方可得见。楼主云书,不在六界,却尽知万事,可观一切往来。”
      书生说话间,右手下意识摩挲着左手拇指关节,云书看在眼里,笑道:“坊间流言,言过其实。但先生若有疑惑,云书或可勉为一解。”
      书生转望回楼外小亭,“清明时节,小生踏青郊外,见草木萋萋无章,却有一亭漆绘精美,孑然立此,颇为不解,因此近前端详。亭上匾联彩画甚是熟悉,却记不起何处见过,恍然如有所失。回首忽见雁回楼,便知小生与此亭应有前缘,才得与姑娘相见。”
      楼外轻烟如织,一带草木青碧,沧海桑田,梨花又满亭阶,云书含笑道:“此亭,乃云书一友人所爱,故年年修缮。先生稍坐,云书沏盏茶便来。”
      书生礼罢落座,见身侧小几有书,便拾起翻阅,恰是一篇首页。

      *又东风
      停步,侧目。
      注视片刻,如同发现绝世珍宝,少年明朗的语调微微上扬,“上等的瓷石,拿去汝窑罢。”
      穹宇流云几度,烟雨春色初,新叶飞花几重,青山含翠微。
      那是别处的景致,于一堆杂草掩映的嶙峋乱石,不过千百年光阴的周而复始。她虽偶然承了天地间一缕游魂,生出些微神识,却依然是块普通的石头,风吹雨打是命,无人问津亦是命,她没有期待,石头生而卑微,除了绊脚,她想不到别的用途。
      百般锤炼,碎为瓷粉,烈火加身,涅槃蜕变。
      千度以上方可化瓷,窑火昼夜彻燃,不熄不落,历经重重窑变,有关他的零星记忆,熔成了瓷身的清远纹路,最终渐归寒凉,芳华永驻。
      她的登场,覆了日月的华光,倾了繁世的仰望。
      汝瓷一出,名动天下。
      釉层莹厚,视如碧玉,扣声如馨,汝瓷以天青为贵,粉青为上,天蓝弥足珍贵。
      名扬四海的汝窑烧出了冠绝天下的汝瓷,其天蓝如“雨过天晴云破处”,开出的冰裂纹更是举世无双。尘世因她而沸沸扬扬,世人皆言“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
      她被人诚惶诚恐捧进皇宫,进献于圣,圣上端详她良久,道:“孤本许诺,将上品赐你,如今看来,此上品,不过差强人意。”
      殿下一皇子发问:“父皇何出此言?”
      “汝瓷皆为柔婉之物,光华内敛,釉面温润,此器物美则美矣,然戾气凌人,寒芒如冰,恐非善物。”
      仿佛无瑕白璧被无故点墨,她并非拂堤杨柳下,小桥流水边的石头,而是弃置荒野中,寒来暑往里的石头,自然是有棱角的。
      大殿内香烟缭绕,一时寂静后,有脚步靠近,从容捧起她,声音似从渺渺云雾中来,含着许多笑意,“儿臣却闻,瓷为灵物,其色泽虽为天成,亦可随其主而变,故迁客骚人有‘养瓷’一说,儿臣奏请父皇,非其不要。”
      瓷器的光芒明灭闪动一瞬。是他。
      他摩挲着瓷身的冰裂纹,却不懂纹中所记。不知她因他而生,因他而盛。

      *有时尽
      “雨过天晴云破处。”他支颐而笑,“雨过天晴为‘霁’,云开方见月明,便唤你作霁月。”
      她被搁置在他案旁,伴他昼夜习字,晨昏苦读,心底生出地老天荒的安定。他也会偶然对她注目,眉间笑意温暖,唇角不经意弯起,“待你褪去这孤傲,便将你送与她。”
      她知晓,他虽是看她,眸中星光里映出的,却是他的心上人。她的用途,是以最美的姿态,供他的心上人赏玩。她日复一日放低自己,直到他将她收于锦匣,去往心上人的宅邸。
      她没有期待,努力显得沉静温和,如他所愿,盼他如愿。
      孟家小姐孟夕,确是佳人。坐在小亭中笑得风雅,“你还记得。”
      “以天下最珍贵之物,为姑娘红妆。”他将锦匣递出,“世间罕有,汝瓷为最,汝瓷罕有,天蓝为最。我可赢了?”
      孟夕取出瓷器,端详仔细,却无动容,沉默半晌道:“你输了。”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孟夕,却不问不留,一言不发。
      “你二人曾赌,以天下最珍贵之物为聘,昨日他却同我说,他已认输,因为……”孟夕微红了脸,“你认为,此器为天下最珍贵之物,他却认为,天下最珍贵之物,莫过于眼前人。”
      “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悲笑,“我遍寻天下,竟比不过只言片语。”
      “穆平洲,”孟夕薄怒,“他许我一生挚爱,你许我珠宝名器。你今为太子,明为帝王,后宫三千,你可许我什么?”
      霁月听得分明,欲替他申辩,奈何自己不过一个器物。他遍寻天下制瓷的情意,岂不比一句空泛的话更加深重?
      他眉眼已然沧海桑田,“原来,是你不信我。”
      “区区心愿,望太子成全。”孟夕将瓷器捧至他面前,“此物贵重且耗你心血,我受不起。”
      他无谓一挥手,瓷器应声落地,碎为数片。
      孟夕转身不顾。
      霁月有一瞬的不解,伤他的是孟夕,他却要伤她。
      有泪落下。
      霁月忽然悟了“舍不得”三字的沉重。
      昔日倾城不再,瓷身光芒转暗,霁月只觉疼痛,仅有的一丝神识正挣扎着消逝。他跪坐在地,撑着一地残片,殷红血线蔓延晕染,像极了她曾浴火绽开的冰裂纹。
      霁月恨自己的棱角,若她是寻常温厚的汝瓷,纵使碎了,也不会伤他分毫,偏生她与众不同,外表的锋芒敛了,内里依旧锐利。
      她承着他血泪,察觉到永生冰冷的自己,有了微弱的心跳。

      *春欲晚
      亭中再无人,唯余一地碎瓷,无人丢,无人拾。
      数年后,人去楼空,宅邸荒芜,她似乎又是被弃置荒野的石头,曾经的绝世倾国,不过春秋黄粱,浮生一梦。
      他留下的血泪供她日复一日回忆参悟,于冥冥中新生为人。他本无心,却又一次篡改了她的命途。她感到冰冷,不知是自己有了温度,浑噩地倚在亭中,风霜雨雪,又是若许年。
      正是清明时节,堂前燕归巢,梨花落如雨。
      她恍惚听到脚步。依稀想起大殿之上,他说“非其不要”时行来的脚步,唇边不由带出一抹极浅笑意。
      “你……是谁?”
      沧桑语音竟熟悉得惊心,她缓缓睁眼。
      眼角细纹,鬓边轻霜,眉目依稀间已不见昔日少年,神态漠然疲倦,透出许多冰冷厌世意味。
      他漫步至此,却远远望见一女子倚亭而眠,乌发朱颜、天蓝衣裙上皆是落花,如梨树下幻出的精魂。暖风吹拂,女子的月牙耳坠轻轻摇动,泛出微光点点。面若素梨,目如皎月,倾覆苍生犹不及她微微含笑,侧首回眸。
      “穆平洲。”她笑着唤他。
      自他登基为帝,再无人直呼他名讳,“穆平洲”三字,似已随着少年往事,消散归无了。此番她这样唤,他神色略有动容,走近几步再问:“你是谁?”
      她仍倚着小亭,仰头对他笑,“雨过天晴为霁,云开方见月明。”
      他惊问:“霁月?”
      “正是。”她缓缓起身,三千青丝伴着一身落花盈盈而舞,美极的容色更显风华绝代,梨树疏影下,她眸色温和带笑,“以你之血为身,以你之泪为魂。”
      他欲伸手,却又缩回,只淡淡问:“十数年,你始终在此?”
      霁月笑容明媚,“穆平洲,你终于来找我了。”
      他又是一怔。
      “瓷器从不侍二主。”霁月想了想,比划道:“我不占地方的,只要你案上一角,或者架上一格。”
      他似笑非笑,“若随我回去,需你一诺。”
      “何须诺言,你予我身魂,我自视你为主。”霁月忍不住莞尔,“终我生年,信你敬你,永不相欺相弃。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他神色未有波澜,略一颔首,“入宫后,在人前只可为瓷,不可为人。”
      她依言,身形归原,亭中唯余一只天蓝汝瓷。
      他有须臾的恍惚,方拾起她,拂去瓷身三两落花,其上的冰裂纹清晰现出,却多了几分血色,已融入瓷身,拭之不去。
      步出宅邸,守着龙辇的内侍忙迎上,瞧见圣上怀中汝瓷,心思一转,笑意满脸道:“臣听闻,昔日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定情信物是一只汝瓷,却总不见,原是在这旧宅中。陛下特意来此,实是情深义重,皇后娘娘见了,定会……”
      皇后。
      霁月心念一动,不由暗自叹息,原来,他成全了他自己,却未成全孟夕。
      他漠然登辇,内侍喝一声“起驾”,仪仗浩浩荡荡起行,入数重宫门,穿数间宫殿,方停至他起居宫院。他的神色愈转阴沉晦暗,高高在上,喜怒不辨,如一方寂冷玉石。
      宫人推开殿门,他脚步微顿,言简意赅道:“皇后。”
      宫人会意,跪答道:“皇后抱恙,需卧床修养一月,方才命人传话,望陛下保重龙体,无须探病。”
      他点头,步入内室,随手将汝瓷一摆,便开始批阅奏折。霁月闻得殿外蚊声,遂开了神识细听,原是两个贴身的内侍闲聊。
      “皇后又病了?”
      “可不,三天两头的说病,摆明是不想见陛下。”
      “陛下当年强退了孟曹两家婚约,又贬了孟氏一族离京,皇后记恨着呢。”
      “这话人前可休提,陛下宠爱皇后十数年,空置后宫,虽贬孟氏,实为保全,皇后谢主隆恩还不及,何来记恨。”
      “晚生糊涂,请教公公,贬谪怎为保全?”
      “自古后族外戚少有善终,你也不懂?孟氏一族离京闲居,过得比神仙都快活,其中玄机不说自明。”
      “原来如此,公公果然是明白人。”
      “宫里容不下明白人。”老内侍叹息一声,“打小跟着陛下的人越来越少了,怕明日便是老奴咯。”
      “公公何出此言!”年轻内侍慌张发问。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陛下祖父两辈开国,而前朝余孽未平,同战的诸侯亦不服,先皇、先皇后暴病,陛下年少登基,自然是众矢之的。”
      年轻内侍听得震惊,“可,可陛下是皇帝啊。”
      “先皇既无其父太祖之勇,又无其兄高祖之谋,才落得暴病而亡,他不也是皇帝么?”老内侍笑声沙哑,“天下至高,亦是天下至难。众叛亲离之时,这皇宫,便是密不透风的笼。”
      霁月收了神识,望向伏案的帝王,偌大宫殿灯烛无数,昏黄光芒下却只有一人的孤影。她忽然懂得了何为“人事已非”,昔日明朗柔情的少年,将只是她独自的旧梦。

      *雨霖铃
      天已昏黑,风雨欲来。
      他自小睡中醒来,望向案上仍堆积的奏折,双眉不由紧锁,忽注意到身上的薄被,有些微的怔仲。
      霁月正煮茶,听到动静,回眸笑道:“春寒料峭,虽是小睡,还是要当心受凉,门外宫人皆被我障了耳目,放心吃茶。”
      他沉默一瞬,漫不经心问:“你会煮茶?”
      “从前你在东宫读书,常偷闲煮茶,我便偷学了。”霁月撑着头回想,“你喜欢味淡香浅的茶,说是如此方可长久铭心。”
      晦暗殿室,朦胧烛光,唯有一抹天蓝亮色,突兀却温柔。他端详许久,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定。
      转眼便是夜半,风雨大作,星月无光,檐铃音骤,寒意侵窗。他批完奏折,起身推窗,眸色沉沉地望着漆黑乱雨,看不出情绪。冷寂宫殿中,他缓缓开口:“霁月。”
      霁月倒了杯热茶放至他手心,与他并肩而立,“怎么?”
      “为何伴我?”
      “为报恩。”
      他不言良久,方问:“以何为证?”
      霁月思索一番,取下自己的月牙耳坠,将两枚月牙拼为一轮满月,恰是指环大小,“只要霁月不灭,穆平洲不忘,此环便长存,则霁月永在平洲左右。”
      他接过,戴于左手拇指,仔细摩挲着,神情隐于夜色,不知悲喜。霁月笑道:“从前你练箭,手指常被弓弦磨伤,先皇赠你一枚白玉扳指,你嫌小气,便不肯戴。”
      他转头望她,“这样琐碎小事,你也记得。”
      “还有许多呢。”她忆起往昔,忍俊不禁,“平洲,你少时何其有趣。”说罢又觉不妥,此言似有贬今之意,正欲说些补救,他却全不在意,眉目少见的柔和,仿佛自问:“少年穆平洲,也算得翩翩公子罢?”
      寒风陡盛,他轻咳几声,霁月忙寻了披风为他系上,他笑意苍凉如讽,“中年穆平洲,不过一个无才治天下的皇帝。”
      她皱了皱眉,“此非你之过。一个人的肩膀,如何承得起千里江山,万民悲欢?”
      夜雨霖铃,落花覆径。有急切的脚步和女子的清叱,“让开,本宫要见皇上。”
      他淡淡而笑,眸色无谓漠然,“她还是来了。”扬声吩咐内侍:“让皇后进来。”
      霁月化了原形,仍是案上一只汝瓷。
      孟夕仅着中衣,青丝未挽,匆匆间衣摆俱湿,雨气氤氲的眉目满是怒意,“你要杀他?”
      他脸色未变,“正是。”
      “为什么?”
      他冷冷,“前朝之事,后宫莫问。”
      孟夕仰头大笑,仪态失度,“毁我姻缘,贬我家族,杀我良人,你可觉快意?”
      他仍执杯望夜雨,似是充耳不闻。孟夕走近,嘲弄道:“什么空置后宫,椒房专宠,穆平洲,你早已无情。”
      他转身对着孟夕,眸色如墨。霁月知晓,他在看向心上人时,眼中会浮起星光,而此番,他眼中什么也没有,他不爱孟夕,孟夕一定也明白。
      “不错,因为孤只许珠宝名器,未许一生挚爱。”
      孟夕点头而笑,忽从袖中取出发簪刺入他心口,茶盏落地而碎,他踉跄倒下,孟夕拔出发簪,神色却转平静,“罪女一无所有,仅剩一命,陛下也拿去罢。”
      案前汝瓷骤然泛出寒光,孟夕尚未看清便晕去。霁月扶着他,迭声唤:“平洲,平洲……”
      他眸色涣散,了无生意,空茫目光落在身侧杯盏碎片时,却微微一动,伸手欲拢。颤抖着唇,音似呢喃,“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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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寻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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