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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盈怀·上 ...

  •   《云史》序跋:
      是书何以作?为录尘世风月而作。
      史官为书,或记帝王将相之文韬武略,或记游侠滑稽之微行大义,此皆大丈夫之辈也。
      《云史》所载,乃人间之微末悲欢,平凡聚散,此为小儿女之流也。
      天下万象,无一不起于曲折,止于寻常,大丈夫之德行如是,小儿女之情长亦如是。借以遣怀,则取其新奇生动之处,借以格物,则取其致知醒世之处。是以《云史》虽为稗官野史,朝代无考,地域无证,亦可悦耳目,明情理,使人于离合之际得悟死生之道也。

      晨光明珠帘,日色暖芸香。杨花入绮窗,佳人更绝色。青衣女子翻过卷首,微微挑眉,含笑道:“云娘,你这书怎以《器物篇》为始?”
      对坐品茶的女子亦笑,“许它《百家姓》以‘赵’为始,不许我《云史》以《器物》为始?”
      “器物之化人,以血为身,以泪为魂。”青衣女子读罢,再翻过一页,方是正文,“盈怀……”

      *笑春风
      戏文中才子会佳人,多半是佳人在庭院,才子在墙头。
      他初见她却是,他在庭院,她在墙头。
      园中柳色如烟,花气袭人,他无意抬首,隔着温煦春风,莺啼燕转,瞧见墙头的女子。
      数枝桃花攀过墙头,灼灼如霞,簇簇欲燃,其中却趴着个缁衣布袍的女尼,宽大粗笨的衫子与周遭格格不入,也压去少女许多艳色。
      他问:“你是谁?”
      她笑,“庵里的小尼姑呀,看不出来吗?”
      他只得说明白些,“姑娘找我?”
      她托腮笑得开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只女尼出墙来!”
      他眼底也有了笑意,走近几步,仰头问她:“偏要墙外的春色才好?”
      她眨眨眼睛,“墙内的春色当然也好,只是少了个俊秀的少年郎。”
      他唇畔轻扬,“你这女尼满腹邪说,如何悟禅?”
      “悟禅是冬天做的事,”她一本正经,“佛祖哪懂紫陌红尘呀。”
      他淡淡而笑,“姑娘芳名?”
      “我有个法名,但拗口得很,我不想说。”她显得沮丧。
      他负手而立,眉目清致,“姑娘若不嫌弃,在下无才,愿为姑娘拟名。”
      她想了想,说:“名字是终身大事,你给我起名,我便也要给你起个名字,才算公平。”
      他一哂,“姑娘所言极是。”
      她偏头一笑,拨弄着桃枝问:“那我叫什么名字?”
      夭夭桃花染,人面相映红,他凝视她良久,道:“佳人立春色,花盈怀袖间,便唤你‘花盈’如何?”
      “花盈怀袖间?”她闻言思索,“有什么出处?”
      他朗朗而笑,“在下便是出处。”
      “那好,就叫‘花盈’。”她点头同意,便要给他起名,一双眸逡巡半晌,落在他身侧的溪水,“子川,如何?”
      他颔首,“但凭姑娘所愿。”
      她正欲说话,忽听桃树下传来师父无奈之唤:“慧净,下来。”虽万般不愿,却只得慢吞吞爬下,临去仍不忘朝隔壁的少年郎悄悄送个眼波。
      师父俯身掸去她身上尘土,叹道:“再如此下去,我便愧见你双亲了。”
      她撇嘴,“他们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里,该是他们愧见我。”
      “这般不孝之言,你也说得?你自小修禅,虽未蒙礼义之教,也不至迷心至此。”师父从袖中取出一本《花间集》,“皆是读书不正所致。”
      她气得扑手去夺,“师父偷进我房间!”
      师父不与,只问她:“日后改是不改?”
      她眸色一转,立时垂手低头,“改。”
      师父将《花间集》递与她,“如何改?”
      她抬手便将书掷入溪中,“墨入水中,就是无字书了,这样才算清净无迹,”说罢重重叹气,“花间花间,葬于花间,也是死得其所。”
      师父皱眉,良久道:“回罢。”
      她跟在师父后头,好奇地问:“师父,隔壁院子里住的是谁?”
      师父水波不兴地答,“你二人男女有别,身份有异,往后莫再相见。”
      她踢着脚下落花,默然不语。
      清溪潺潺,书卷顺流而去,遇水渐沉,即将触底之时却被一把捞起,他带着丝笑,小心翻开夹着竹叶书签的那一页,字迹已氤氲模糊,但犹可辨认是韦庄的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重又望向墙头,笑容逸出三月春色。桃花倩影,过眼入心,如泼墨彩绘,画出人间姹紫嫣红。

      *起相思
      月光皎皎,安睡于盛放桃花之中。桃香浅浅,弥漫出春意若许。她执帚立于花林,偷闲望月,玉兔无言,却惹世人愁肠百结。她说不出自己愁从何来,只觉一颗心恍惚缠绵,有满腹的话要说,却不知说与何人。
      弃了扫帚,她倚树而坐,困意渐涌,便闭眸打盹。夜风温柔吹拂,桃花纷纷而落,缁衣之上盈盈数点,别致动人。
      月下落花如雪乱,忽有吹叶之音宛转回荡,细听之下竟有章法,她识其曲调,不觉心旌动摇。正是李太白的《愁阳春赋》:东风归来,见碧草而知春,荡漾恍惚,何垂杨旖旎之愁人。春心荡兮如波,春愁乱兮如雪……
      婵娟清辉,满树花如玉。她睁眼,爬树,只见少年长身立于中庭,含柳叶而奏,眉目舒阔明朗。鼻尖不由一酸,轻声唤:“子川哥哥……”
      “若使春光可揽而花成兮,吾欲赠天涯之佳人。”吹毕结句,他亦笑:“花盈。”
      她的脸皱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缩在墙头,“我好想你。”
      他伸手相邀,“来吧。”
      她的眉眼一扫阴霾,霎时明亮,“可以吗?”
      他笑,“可以。”
      隔墙并不高,她攀着近旁的山石翻下,他瞧她撅着屁股,叉着双腿的笨拙模样,忍俊不禁,大笑出声。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要上前去打他,却被他轻松制住,“姑娘家,斯文些。”
      “我是尼姑,尼姑不是姑娘。”她仍挣扎要打。
      他忆起上回在墙边听到的话,想她自小孤零,无亲教养,不由心软放了手。
      她一愣,反而有些舍不得下手,嗫嚅道:“要不,要不你教我些斯文的打法。”
      他闻言又是一笑,“花盈要习武?”
      “对啊,以后谁欺负我,我就教训他。”她胜券满怀,“我可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出去过,也没见过男子,除了偷偷看过庵里砍柴的李爷爷,可他也不是那书画里的翩翩少年呀!”她越说越苦恼,“书里说的,我都没见过,我这算是活在哪里呢?就像庵里的一口井,一块石头,不,像一朵花,只开短短一瞬便要落了。”
      他问:“花盈欲往何处去?”
      “有山有水之处,有人有情之地,天之涯,海之角,皆要一观。”她抬头望着明月疏星,似将浩浩宇宙皆入胸怀。
      他与她并肩而赏星月,“此也是我心中所向。”
      她高兴地邀请:“那我们一起走呀。”
      他不答。
      她见他迟疑,便知他顾虑。尘世中人,必有父母兄弟,谁如她这般来去无牵呢?她心头黯然失望,却故作洒脱,“随便一问。”说着却心虚地走开几步,余光瞥见院角一方大石,石上有书。凑近一瞧,赫然便是自己丢弃的《花间集》,惊喜道:“幸亏你救治及时,免它付诸流水!”
      她语气举止皆天真可爱,无一点尘世气息,他看得入迷。“昔日唐僧取经八十一难,水淹经卷乃最后一难,你这却是第一难。”
      “我听师父说过,”她仍低头看书,“唐僧是个笨家伙。”

      *夏日长
      青木碧叶,浓荫鸣蝉。
      师父应友人相邀,去外地讲道,约莫初秋才返,她为此乐不可支,顽劣淘气更甚以往,又有他相助,终日早出晚归。
      灵活翻过墙头,她急不可耐道:“今日去哪儿?”
      他提醒她:“今日是你学箭之日。”
      她嘟嘴,“我的箭术已经很厉害了。”
      他打趣:“上月带你出去打猎,你可是一无所获。”
      “我是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她装模作样地合掌,“小兔子,小鹿它们自由自在的,何必要剥夺它们的幸福呢。”
      他微笑。踌躇半晌,方道:“花盈,我有一套衣衫赠你。”
      “衣衫?”她诧异,“又不出门,要小厮的衣衫做什么?”
      “并非让你乔装,”他看着她,“而是打扮。”
      相识数月,她不是着缁色僧袍,便是着小厮布衣,如珠玉蒙尘,丝弦无声,辜负了姣好容颜,豆蔻年华。
      她换好衣裙,推门而出,他望之,只觉浮世增色,天地生光。
      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
      青青树影下,女子未施妆粉,云发轻挽。轻荡湘裙,小颤步摇,却似盈盈花色,照影生姿。他有一瞬的恍惚,待看清她眉目间熟悉的率性飞扬,方缓缓笑开。
      “谢谢。”她动容地凝视他,双手不知所措地抚弄着裙带,“这个梦我想了许久。”
      “我还有一物相赠。”他回房取出一个箭筒,内盛几支纹银白羽箭,“之所以教你箭术,是因相较于刀剑,无须近身,又便于隐蔽。”
      她微笑,“我知道,你怕我伤到自己。”取一银羽箭,行云流水般拈弓引箭,“我才不会呢。”
      他按下她的手,“我知你轻易不用其取命,送你不过以防万一。此箭做工考究,甚为难得,切莫大材小用。”
      “听上去,这箭很凶啊,”她把玩着手中箭矢,“亏我还想了个好名字。”
      “又起名字?”他笑问:“这回是何名?”
      “书上说,箭不只能用来取命,还可以用来送信。它的银白色很像云,就取‘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句,叫做‘云书’吧。”
      “送信?”他未置可否,“我倒是听匠人说,此箭极邪,只取人心头之血。”
      “那我还听师父说,器物化人,要以人的血泪为身魂,可若染了心头之血,就会……”她翻着眼睛努力回想,“就会很厉害罢!”
      他被她逗笑,“话都记不全,便在这里造谣了。”
      “难道嫦娥奔月、牛郎织女不是只言片语造谣出来的?”她不服气,“可都是好故事。”
      他拱手,“女侠见识过人,在下不学无术。”
      “我这些年闲着无事,也编了许多好故事,”她满意地开口,“从前,观音菩萨爱上了她的老师阿弥陀佛……”
      他啼笑皆非,“这便是你参禅悟道所得?”
      “不要插嘴,”她瞪他,“可是阿弥陀佛是她的老师呀,她这份心意……”
      拟对玉人,长昼闲话。
      那个光影陆离的夏日,少女的烂漫眉眼,盈盈笑语,正是他寂寂余生里反复温习,辗转想念的记忆。柔肠满怀,温暖如昨。
      只恨,再不能听她亲口说完,故事的结局。

      *栖复惊
      春月易老,秋月方新。
      佛祖在上,露出苍凉笑意,些许慈悲滋味,她长跪在冰冷大殿,望着镀金如来宝相,心中亦是怜悯:终日孤独端坐,仅有长明灯为伴,则生有何欢?一颗死去的心,果真装得下众生吗?
      师父问她:“私自外出,你可知错?”
      “我没有错。”她梗着脖子,“我不爱佛法,我爱这尘世。什么罗汉金刚,菩萨伽蓝都不能强迫我违背自己的心,他们若要渡我,尽管来渡,我偏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迷不悟——!不悟——!”
      尊者横眉,天王怒目。她的清脆语音在空寂大殿,森寒夜风中回荡不息,倔强又悲凉。
      师父沉默良久,重重说道:“走罢!”
      她一愣,“去哪里?”
      “从何处来,便何处去。”
      她茫然,“我是谁?”
      师父合掌对她一礼,“公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夏日游,杨花飞絮缀满头。年少轻狂,任意不知羞。为比花容,一身罗裳玉搔首,休言愁。
      秋日游,落英缤纷花满头。儿郎情深,依依泪双流,恨离愁。不忍别,待到山崩水断流!”
      老月高悬,照她倚墙而歌。墙的另一边,亦有少年夜不能寐,披衣徘徊,听到少女的歌声后神色转悲,只影更显寥落。
      “花盈,你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吗?”他似叹息似喜悦,隔着朦朦夜色,听不真切。
      她闻言便掉了眼泪,蹲坐在地,却还是稳着声音说:“知道。”
      他心下一恸,“我要走了。”
      她涩涩地笑,“好巧,我也要走了。”
      他慌了,“你去何处?”
      “回……家。”她艰难地说,忽然没头没脑转了话题:“每次我们出去玩,我都同你说,我觉得大家过得不好。”
      他不敢说王朝末路,兆黎皆苦,只是安慰她道:“会好的。”
      她又说回她的父亲,“我爹不是个好人。”
      他以为她是责怪其父将她寄此十年。苦笑自嘲:“我爹也不是个好人。”
      “可他是我爹爹,他会爱我,我也会爱他的。”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正是。”
      彼此皆有半晌沉默。她忧伤地说:“我们都要走了。”
      “今年春日,你扬言踏遍江山之语,可还作数?”
      她不答。
      “你邀我同行之语,可还作数?”
      她悄悄掉眼泪。
      “若是作数,五年后,此日此时此地,我等你来。”他抬头,“若月亮落下,你仍不来,我便懂了。”
      “子川哥哥……”她呜咽,“下次再见的时候,我想告诉你我是谁。”
      他笑意落寞,“下次再见,我想……”
      他未说出口,她亦不再问。漫漫秋夜,二人一坐一站,各怀心事。天亮以后,便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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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盈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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