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绕孤城》Riveress

12、行所当行止当止（九）

　　真的比想象中来得快太多了，要不了三年五载，也要不了四季三月，只不过短短十几日，龙华就又穿上了盔甲，戴上了红缨头盔，骑上了战马。
　　朝廷下了死命令。对方的世子自视甚高，不可一世，非要跑到战场来自证一番能力，专挑大宁的“不死战神”下手，声称要与其决一死战。机会千载难逢，朝廷当机立断，要求月余内必须拿下这位世子，而且，必须是活捉。大统领与众将帅商议后，决定让龙华如法炮制，以自身为诱饵，引敌方世子到山谷深处。
　　龙华的伤还没有好全，以身作饵，统领却只许她带三十人，而那世子每次出行，身边必有不少精锐。这注定是一场以少敌多的、以身犯险的、拿命一搏的一战。
　　龙华没有怨言，一如既往。

　　军队已经出发，军营内明明还剩下许多大统领的兵，不算人迹寥寥，气氛却一片死寂。
　　云锦在火房外寻了一个灶，拿了一个竹子做的矮脚凳在灶边坐着，灶上放了一个粗糙的铁架，温了一壶酒，一壶茶。自龙华出发后，他便每日坐在这边喝茶，温酒，喝茶，温酒。

　　林青迟几人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待着。
　　林青迟和林晚雪比较不讲究，徒手就坐在了地上，林青迟还扯了根草在嘴里叼着。林晚雪以为闻平野下界是有什么新鲜事，便非要跟下来瞧一瞧，没想到弄成现在这样，她实在迷茫得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跟着发呆。
　　谢孤城和闻平野站在一边，林青迟知道他两死要面子，就算站到腿断了也不会随便坐在地上的。
　　眼看着天边又泛起了橙色的晚霞，今日的晚霞好像尤为热烈，染遍了整个天空。

　　林晚雪突然说：“我前两日和校场的人聊天听说，龙华给手下人留下了遗言，她身后的墓碑上，要完完整整地刻上’程龙华’三个字。”她也扯了根草叼着，说，“那些士兵听到这件事都哭了。”
　　闻平野见不得她又有学有样，而且光捡不好的学，一把把两人嘴里叼着的草都扯了下来。
　　林晚雪冲他做了个鬼脸，又说：“虽然我觉得她这人有些愚忠，但我还是挺欣赏她的。”
　　闻平野说：“她大概觉得再也不欠国家什么了。”

　　出行前，为了保证她能正常作战，云锦只能又强行替她疗了伤。但是龙华的样子，分明已经……不仅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而且去意已决、并坚定非常地赴死。

　　那天那盘棋下完，龙华难得赢了一回。她高兴地说：“先生，如果此番邯都得以收复，我便向朝廷讨个长假。我知道奉京外有一处世外桃源，小时候我爹常带我去，眼看着桃花的花期快到了，我带你去逛逛好吗？”

　　军营处突然传来了号角声。号角是犀牛角做的，发出的声音低沉又锐利，庄严且肃穆。军营内的统领旗突然全部被换回了骁勇旗，所有在帐内的士兵都自发走了出来，对着日落的方向。

　　谢孤城说：“她死了。”

　　山丘上刚好可以看见完整的落日，此时快要落下了，残阳如血。

　　众人都好久没有言语，这气氛实在是太教人难过了。

　　林晚雪说：“我突然可以理解云锦仙上了。如果是我，明知不可为，但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去送死。”她转向这几人中关系最好的闻平野，问道，“你说呢？”

　　闻平野对她这个假设嗤之以鼻，他说：“为没有发生的事烦恼，实在过于愚蠢。”
　　而他，则会尽力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谢孤城陷入了沉思。他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不是该放下了？他不该再守着这一方土地，这一个国家，这已经不是他的大宁，也不是他认识的大宁了。世间万物皆有各自的运势，无论宁国是盛是衰，他不该干涉，也干涉不了。
　　更何况……他看了一眼又扯了根草咬着的林青迟。

　　林晚雪又转向林青迟，问：“端方兄呢？”
　　林青迟深吸一口气，说：“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要他们都活着。”
　　他一贯语气轻快，时常吊儿郎当，此语却如此郑重其事，仿佛不是在说一个假设，而是像在说一句承诺。

　　林青迟突然恢复了嬉皮笑脸，看着谢孤城，问：“孤城兄呢？”
　　谢孤城突然被喊到，难得的显露出了一丝慌乱。林青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艰难地开口说：“我……我大概是，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
　　最重要的人，他已经亲眼看到他死过一回，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看起来颓然又无助，林青迟联想到他现在身边既无家人，也无朋友，心想怕是戳中了他的伤心事。林青迟吐了草，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以后我们就都是你的朋友。”

　　“被朋友”的闻平野忍不了了，当下就想催促他们赶紧和云锦一同回天界办正事，话还未出，就听林晚雪大喊一声：“快看那里！”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束亮光从远处飞来，飞到了军营里呆坐着的云锦身边，亲切地绕着他转。

　　林青迟眯着眼仔细看了会儿。
　　“是魂魄，是龙华的魂魄！”

　　众人赶紧往军营里去，赶到的时候，魂魄已经失去了亮光，正在逐渐消散，一点一点变透明。
　　死了。龙华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没想到，龙华死之后，魂魄居然会回来看云锦最后一眼，这简直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云锦苦苦坚持的最后一丝理智。

　　云锦一直低垂着头，背影就像失了主心骨一样垮了，再也无法维持住往日一丝一毫的风度。

　　“云锦兄……”林青迟于心不忍。

　　云锦没有回头，但他周身却泛起一层熟悉的黑雾。黑雾逐渐从他身上脱身。
　　“糟了！”闻平野快步上前查看了云锦的情况，回头冲他们说，“他心脉俱裂，失去意识了！”
　　林青迟掏出混元鼎一看，该死，果然又跑了。本来以为事情可以就此了结了，无痛无伤，多好。结果千算万算，没想到云锦会在最后崩溃。
　　他右手一转，手上现出仙剑，说：“这下不妙了，这心魔肉眼可见的灵力大涨。”

　　众人皆化出武器，严阵以待。谢孤城率先提剑而上，用尽全力直直砍下一剑，没想到心魔也同样姿势，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心魔咧嘴一笑，仿佛在说“今时已不同往日”。
　　武力受到挑衅，谢孤城咬了咬后牙槽，眼神变得尖锐。他又一次放松了八目珊瑚的禁制，右手手环处燃起火光，这下不止是瞳孔，连发丝上都散发着荧荧的火光。
　　林青迟淬了一声。五成……这是极限了，不能再放了！

　　“攻击他，让他自顾不暇，把他围住！”他喊上剩下两人，想打乱心魔攻击的节奏，给谢孤城争取机会，故技重施收服它。
　　眼看着四人逐渐将它包围住，心魔突然一振臂，竟又幻化出两只手臂！四只手臂或拿剑或拿枪，一时刀光剑影。心魔本身没有形体，不会受伤，极少露出破绽，一时竟无法拿他奈何。
　　闻平野咬牙切齿道：“忘了这就是一团黑雾，别说是多幻化几只手臂，便是多分出几个人来也是可以的。”

　　谢孤城面无表情，左手握上发红的右手手腕。
　　“不可！”林青迟更快一步地握上他的手腕，差点被八目珊瑚的热意烫到。谢孤城瞬间冷静下来，血红的眼睛看向他。
　　林青迟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四肢，手臂，甚至是脸上，逐渐浮出一层一层的鳞片，鳞片发着黑曜石的光泽，随着鳞片的增多，他的瞳孔也逐渐放大，最后竟盖过了所有的眼白。
　　掌似虎，爪似鹰，鳞似鲤，项似蛇……他一跃而上，化出了龙身！
　　黑鳞白须，一掌就有一人那么大。这是一条巨大的黑龙！

　　黑龙腾跃到空中，冲那团黑雾发出了一声怒吼。
　　心魔直觉不好，想先下手为强，一剑一枪均刺到龙身，却发出“噌”地尖锐的利物相撞声。龙鳞，寻常武器根本刺不穿龙鳞。
　　黑龙好似完全没有耐心和他周旋，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把心魔整个吞了下去。心魔哪有那么容易放弃？它在黑龙腹中疯狂挣扎，一通乱捅，搅得昏天暗地，黑龙和它相斗，在天空中痛苦地盘旋，它腹部的鳞片并没有长齐，不久便渗出了大片的血块。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剩下的人都在原地震惊地看着，还没反应过来，斗争就要结束。
　　终于，心魔好像无力再争，归于沉寂。黑龙也失去了气力，从天空中直直跌落。

　　谢孤城用力一蹬，飞到半空中，双手震起一阵柔风，风把龙身轻轻地托住了，又缓又稳地下落。
　　林青迟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什么接住了他，放心地变回仙身，刚一变回，谢孤城的双手就接住了他，抱着他落到了地面。他的腹部渗出的血已经染红了整片衣服，五脏六腑肯定被心魔捣了个稀烂，嘴里也吐出了一大口血，整个人异常狼狈。谢孤城不言不语，神色阴暗不明，却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上注入灵力，想让他好受一些。

　　林青迟费劲地想：这谢孤城对朋友真是不赖，神力跟不要钱似的往我这送。

　　还没好过多久，他的衣领突然被一把抓住，他疼得眼睛都睁不开，依稀辨明是闻平野。闻平野双手使劲抓着他的衣领，面色不善地问：“龙族……天界的大殿下跟你是什么关系？”

　　林青迟哪里还有力气回答，怕是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青迟！”闻平野突然暴怒，认识百余载，从未有人见过他这样的怒气，竟脱口而出他的真名。他提起剑指着林青迟，厉声连问，“你是天界一直避世不出的二殿下青阳？你上琅琊峰意欲何为？！琅琊峰的灭门惨案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了。
　　这是林青迟失去意识之前，脑海里浮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