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54、御状

　　毕志强带着一种踌躇满志的神态递上自己烫金的名帖，又伸手浮夸地正了正戴着的幞头。

　　荷风园负责录名的小吏抬头望了他颇有些不入流的打扮一眼，怀疑地将那张名帖翻来覆去地看。

　　“一个良城的缉检班头，如今也能来参加上冬宴啦？”那小吏问，话语里含着一些轻微的鄙夷。

　　“本来是来不上，但今年不是程大人新改了规矩吗？”毕志强打着哈哈笑道，“六十六两银子我一分可没少捐啊，您得放我进门。”

　　小吏又上下扫视了他的名帖几眼，终于挥挥手让戍卫们放行了。

　　“程大人这是改的什么规矩？”毕志强没走几步路，听见那个小吏跟旁边另一个相同打扮的人嘀咕道，“简直乱了套啦！”

　　“听说是国库吃紧，今年上东宴的银两皇上不想掏。”另一个小吏答道，“这不想给钱，群宴又非办不可。程大人才拿了一个‘捐银吃宴’的主意。你还别嫌乱，这下不止银钱够使了，还大有富余的呢。”

　　“啧，我还是觉得不妥当。”第一个人啧着声音不满道，“这可是大宴，规矩哪能这么改，什么盲流都往里放……”

　　毕志强皱着眉头袖着手在十曲九折的回廊里转过两次弯，这才终于听不见那两个人恼人的嘀咕了。

　　“狗眼看人低，”他在无人的角落里偷偷唾了一口唾沫出来，“等老子发达了，得让你们这些东西知道什么叫后悔！”

　　泄完愤，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伸手从怀里摸出准备好的那个缎面盒子出来，毕志强又仔细打量了一回里面的东西。

　　一张描摹得清晰完整的密道图纸。

　　毕志强把盒子重新盖好，深吸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准备开始进行人生最重大的一次赌博。

　　他要用盒子里的东西，赌一个前程，赌一个向上爬的机会。

　　这就是他顶住家里那只母老虎“□□想吃天鹅肉”的谩骂，坚持掏八十两白银来参加这次上东宴的原因。

　　那个他无意间捉到的穷酸小子，他本来不觉得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大情报，只是琢磨着跟他套套话，然后尽量把事情往严重了报，把抓捕过程描述得更曲折凶险一点就算事毕了。

　　没想到这小子不招则已，一供就供出来了这么有用的信息。

　　毕志强忍不住在那缎面盒子上反复摩挲了好几回手指，才舍得把它再重新揣回去。

　　再在回廊里转过一次弯，题有“花曹馆”三个大字的高楼已矗在眼前。两个衣着锦绣的婢女躬身为他打开大门，请他入内。踏进门后，又有另外两个婢女提着长柄的青纱灯笼，引领他踏上室内铺着的兔毛绒毯。

　　毕志强转着眼光注意到，这座三层高的花曹馆完全由香樟木建成，一槅一扇，一梁一栋，都浅浅地雕饰有缠枝花纹。再细细去辨认，又发现这些花纹极为繁复多变，他找了好几道竟也没见到有哪两支是一模一样的。

　　他继续转动眼光，又不禁啧啧惊艳于一只从顶梁挂坠下来的、足有两人高的八棱八彩大灯。这只华丽精巧的灯具缓慢地旋转着，从其表面开着的八十个细孔里放射出丝丝缕缕的光线来。这些光线或蓝或黄，全然打在对面的影壁上，将铺陈壁面的诸多金箔云彩照耀得明光烁亮、光彩动人。

　　头一次到访此处的毕志强显然是惊异与兴奋的，这种惊异与兴奋的感情一直持续到他望见上楼那道旋梯附近拉起的暗红色丝绢为止。

　　“怎么？”观察了一会，毕志强疑惑地向同坐一桌的人打听道，“楼上不让咱们上去吗？”

　　“仁兄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他右手边一个戴纶巾的小伙子飞了他一眼，摇头晃脑道，“六十六两的坐席还想上楼？这都明码有价的，一层楼六十六两，二层楼一百六十六两，三层楼三百六十六两。怎么您不知道？”

　　“什么？！”毕志强惊道，因为声音大，惹得这桌和旁桌好几个人一齐侧目，向他投来惊讶和鄙弃的眼神。

　　“就是说，这里碰不着什么大官的面咯？”毕志强却似乎没有功夫理会这些不一般的眼色，只是向着那小伙追问道。

　　“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安排在内苑湖心岛上呢，”那小伙子白了他一眼道，“你想要找谁？这里怕是……”

　　“娘的！被坑了！”毕志强没等人把话说完，就一个劲拍着大腿嚷道。

　　“噫，粗鄙、粗鄙，着实粗鄙。”那小伙子听他这一叫嚷，又扫了他戴得不归不矩的幞头几眼，料定这是个不宜交际的粗野之人，稍微将身子往右侧转了过去，不再搭话。

　　毕志强黑着脸又坐了一会，终于醒悟过来副总佥杜向荣为什么那么痛快答应向他转让这个席位了——要是真能在这里巴结到什么大人物，杜向荣肯定自己来了，哪里舍得放过这个机会。就算这赌鬼真的走投无路，想要急钱去还赌债，那也该拿它卖个更好的价钱，而不是以区区八十两银子便宜了他这种底层的□□。

　　毕志强提起肩膀猛呼了两口气，把身子探直、抓了一把花生米丢到嘴里嚼得“咔擦卡擦”响。

　　大厅里四处伫立着的十六头烛台此时已被完全点燃，这里于是被照耀得比正午还要明亮。三声“咚咚咚”的大鼓敲过，坐在西侧的丝竹班子开始张弦奏乐，一段欢声小乐奏罢，又见一整列长裙水袖的舞姬鱼贯而入，在中央高拱而起的圆台盈盈起舞。

　　舞儿虽然好看，曲儿也虽然好听，毕志强却再也坐不下去了。拎起手边上的雪瓷小杯喝了好几杯桂花酒，又拎了一整只猪蹄膀啃完后，毕志强决定站起来。

　　在这儿吃再多的菜、喝再多的酒明显也是回不了八十两的本的，这般灰溜溜地回去，还不知道要被家里那只母老虎怎么嘲笑。毕志强微红着脸暗暗下了一回决心。

　　既然要赌，那就赌大的。

　　在旁人偶然投来的不咸不淡的眼神中，毕志强直起身，从东边的侧门一脚跨了出去。这个侧门虽然也有婢女在候着，但显然并未接到约束客人的指示。二人见他出来，只是稍微躬身向他施了个福礼，并未过问他的去向。

　　毕志强在十曲九绕的回廊上随意绕了好一会，又斜着穿过了一整片修剪整齐的园林，终于看见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弧形的白石拱门，上书有“青涵苑”三个墨字。

　　四个着轻甲佩革帽的卫兵手持银戟，谨慎地把持着这内苑的入口。而再往更内的甬道看，又能见到好几队同样装束的卫兵正在来回巡逻。这里防范的严密程度，无疑比花几十两银子就能入内的外苑高出许多。

　　眼见卫兵怀疑的视线就要往这边扫过来，毕志强及时将身子转了回去，绕行小半圈后终于寻觅到了一棵紧挨着围墙的玉兰木，枝杈上系扎着百来条或粉或紫的丝绢装饰。

　　爬树煞是耗费了他一些力气，这一方面是出于他许久没进行过这项活动了，因此技巧生疏，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今天来赴宴穿的这身长袄绣靴，也并不是适宜于攀爬的打扮。

　　不过幸好，把这个难关克服了，后续的事宜就进行得很顺利。

　　比如内苑看起来严密的看守其实并不尽然，卫队基本只在中间大块白石铺就的甬道及其四周一小圈来回活动，并不会到特别偏远的角落附近巡逻。

　　又比如寒冷的天气将这里的内湖整个冻住了，湖面凝固为一整面光洁透亮的镜子，成为了一整条无人把守的通行阔道。

　　不过，若是你将耳朵贴近了，仍然可以听见冰面下流水潺潺的声响——此处的冰面冻得并不厚实，这也是毕志强在冰面上来回叩击了好几次，仍然犹疑着是否要踏上去的原因。

　　是出现在浮桥上的长长一列仪仗队令毕志强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半缩半伏在湖边的灌木丛里，看见首先走上浮桥的是六个头着金盔的銮卫，他们的头盔和佩刀在湖心楼透出的暖光中放出细细的暖光来。紧随在他们的身后，浅青色的幡旗、方扇、镫杖、响节也依次出现了。毕志强眯眼眺望，那幡旗上绘制的图腾令他心头一振。

　　“娘的！拼了！！”

　　毕志强借着酒劲将长袄脱了猛力一甩，以尽量快的速度往那浮桥上连跑带滑地奔去。

　　他听见身后冰面传来“咔擦咔擦”地细微碎裂声，但他顾不上回头看。

　　他的目光完全被百步开外那一乘步辇吸引住了。

　　足有六尺宽的步辇。它的整个顶部完全以亮银的叶子搭成，一片叠着一片，组成一种疏落外扬的形状。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不偏不倚镶嵌在这些叶片围簇的中心，此刻正焕发出悠悠的光芒。

　　在宝珠光辉的映照下，步辇遮帘上秀着的五色云纹齐齐反射出万千流光来，呈现出一种灿若列星、绚烂夺目的华丽感。

　　华丽的流光令毕志强周身都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

　　是御驾！

　　他跨了一大步出去，忽然感到足下一空。

　　毕志强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半是振奋半是惊惶的喊叫，

　　“咔擦咔擦”!

　　毕志强首先听见“噗通”一声巨响，紧接着又听见了浮桥上传来的脚步声和几声厉喝。

　　“湖上有人！”

　　“什么人？！”

　　落水的毕志强凭着求生本能拼命挣扎至廊桥边，动手抱住其下方浑圆的立柱。冰水灌没了他的周身，也侵进了他的口鼻，令他既想打喷嚏、又想大声咳嗽。然而刀戟金声已在这一瞬间锵然大作，他来不及打喷嚏，也来不及咳嗽，只能在这命悬一线的时机挥手大声疾呼道，“不要杀我！”

　　“我是缉检司的人，我……我要告御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