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55、冬至夜（一）

　　按照毕志强的筹谋，他摸进内苑的本意是在这里寻觅缉检司总头头蔡正杰。

　　毕竟他心下盘算过好几番了，缉检司这等庞大的机构，朝官走吏那是多如牛毛，职级品阶一个压着一个。倘若自己做个老实人，将掌握的线索按正常流程上报，基本就等于交出案子的控制权、听天由命了。而听天由命的主要结果则是，等待分赏落地的时候，自己这种底层的小吏大概率什么都捞不着了。

　　所以他才要来冒这个险，赌运气看能不能直接给总长官献宝。

　　至于这博命一赌赌得比自己想象中还大，而且要大上不少，实际上倒是超出其预料范围的事了。

　　由于落水几近丧失的理智如今稍微回归了，毕志强跪伏在地上，不时抬眸偷瞄在自己身前叉成斜“十”字的两柄长戟。毕志强感到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太受控制，身子则被桥上的冷风吹得瑟瑟发起抖来。

　　“圣上问，是何人胆敢放肆，在这里拦辇滋事？”

　　一双黑色的靴子走到了他的面前，是一个身着枯绿色厚袍的年轻宫监带来了讯问。

　　虽然这句问话可能并非原话本身，但毕志强仍然明确感触到了这问话里凛冽的怒气，是以头也不敢抬，大气亦不敢喘，几杯酒带来的微醺感一扫而空后，心里又逐渐浮现出阵阵的悔意。

　　然而后悔已然来不及了，自己如今是蛇入曲洞、进退两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只好把落水时本能喊出的那句话重新拎出来组织了一遍，“下官……不，草民……草民是，是缉检司的班头毕志强，我手上有一份情报……应该……是重要的！想要呈给……上面看一看。”

　　一只手有些傲慢地伸将了过来，“既然如此，你就把东西拿出来给杂家吧。”

　　于是毕志强抖抖索索地将那个锦盒摸出来奉上去了。递过去以后，以不断上飘的眼光望见四个相同打扮的宫监一个挨着一个，将这湿了一半的盒子往二十余步开外的步辇方向传递了开去。

　　毕志强不敢多看，赶紧又将目光收回来，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候结果。

　　实际上下一个指令在不到一刻的时间里已经再度传回了，但是按毕志强自身的体验来度量，这一刻的时间简直有一年那么久。

　　那个一袭绿袍的宫监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悠悠传道，“圣上口谕，特允此人近辇十步说话。”

　　挡在面前的两道长戟伴随着这道谕令的落地立即解除封制。负责保驾戍守的十二名贴身栾卫跟着稍微挪动步子，为面前这个淋得透湿、行止粗鄙的小班头让出通行道路。

　　毕志强原本紧张到开始恍惚的神情陡然放松了。他乱糟糟地行了两个礼，从地上爬起来，尽量保持好正常的步姿，往那乘华贵无双的步辇走过去。

　　不过短短的十步路之间，毕志强的心神却是在恍惚、松快、亢奋、飘幻中来回游移了个遍。直到另一柄长戟在他的面前横过来，一个声音喝令道，“圣驾在前，还不下跪？”

　　毕志强如梦方醒，这才恍然看见那珠光宝气的步辇离得十分地近了。一时他也顾不上冻得僵硬的腿脚膝盖了，慌忙间迅速落跪，膝盖骨在桥面上磕出“铿”的一声响。

　　那面绣满了云纹的遮帘被两个宫人以金杆小心地撩开，现出一张未生须髯的净面来。却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宦官，穿着一件花青大袄，拢着两只手，站在离地尺余的辇中居高临下。

　　王保仁居高临下，花费了一些工夫认真打量过跪地之人的打扮和神态，方才开口问道，“辇下之人，可是缉检司的毕班头？”

　　“是……”毕志强应道，想了一会，觉得这样回答不够规矩和正式，又补充道，“回公公的话，正是我。”

　　“好，”王保仁沉吟了一声，稍提音量问道，“毕班头，杂家且问你，你小小一个缉检班头，擅自来这皇家林苑拦辇献图却是何人所指、意欲何为？”

　　“这……这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毕志强眼珠转动两圈，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拍大腿，转念一想不妥，何况自己的跪姿令完成这个动作难度陡增，因此放弃了，只是压沉了嗓音道，“神堂里偷摸修这么长一条密道，那一看就……就不是一般的事，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狼狗野心哪！公公你说是不是？没人指使我，只是这么大个事情，我不敢不报。”

　　“那——杂家替你总结总结。就是说，你来这里，是自行来状告国师行为不端，是？还是不是？”王保仁目光不动，只是略将声音放缓，着重咬清楚了“国师”这两个字。

　　“这……不不不，”毕志强立即摇头，矢口否认道，“这个什么端，还是不端的，当然是公公和大人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草民不过是把这张图带到了，尽到心意罢了。”

　　得到这个答复，王保仁一时凝口不语，又再次观量了一回他的打扮与神态，抚掌喝骂道，“好一个滑头的厮奴！既然你说无人支使、也意无所指，那你此番大闹内苑、惊扰圣驾，就是为了呈献一张无用的废纸吗？你以为荷风苑这是什么地方，你家的寮房，任你进出吗？！”

　　“不不不不，”毕志强被训得汗如雨注、两股战战，慌乱之下伸出两只手来到处晃了好几下，“草民……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不如公公您说说？觉得……我应该怎么指？”

　　“嗨，”王保仁又垂眸望了他一会，方才重重叹出一口气，转头冲左右銮卫命令道，“依杂家看，从这糊涂东西这也问不出什么了。你们现在就给杂家拿了他，下到司狱里头去吧。至于怎么处置，还等杂家跟蔡大人商议了再定。”

　　这个冷酷的宣判一经下达，两道华美的遮帘立即重新覆落，将老人稍显佝偻的身形完全掩盖去了。毕志强跪在原地呆愣数刻，甚至直到被人强行拖走之时还未能回过神来，一直等待被拖出了二十步远以后才爆发出急切的叫屈之声。

　　“冤枉！冤枉！”

　　“放我回去！让我再多说两句话！”

　　“放我……”

　　然而厚厚的锦帘俨然将辇内与辇外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世界。宽敞的大辇内，冉冉燃起的香烟中，垂首侍立的老宫监已经完全听不见毕志强声嘶力竭的呐喊。

　　“那个烦人的东西丢进牢里了？”斜倚在小榻上、不住拿两个指节按摩太阳穴的天子此时向他问道。

　　“回陛下的话，已经处置妥当了。”王保仁恭恭敬敬地应对道，“杂家也按陛下的意思跟他对了几句话，没发现此人有什么大来头。就是个妄图一步登天的泼皮无疑了。”

　　“嗯，”方恺庭双眉紧锁，同时有些用力地在太阳穴上滚动手指，“这些闲人莫不是戏文看多了，隔三岔五就想演什么告御状、诉冤情的戏码，扰得朕是心烦意燥。方才要不是你劝，朕一定直接摘了他的脑袋！”

　　王保仁垂首、未语。

　　多年来常侍左右的经验告诉他，当天子因为被触怒而心情不佳的时候，自己最好的做法是不要接话，什么都不要说。

　　“不过这张图，倒是画得不错，线条用的疏密得当，着墨也是浓淡有序，”皇帝见他不言语，自己舒了两口气，思忖片刻后又信手捻来那张湿了两角的图纸瞧了几瞧，“也不知道这泼皮是哪里得来的——王保仁，你且再说说，朕怎么处置这张密图为宜？”

　　“这……”王保仁略作沉吟后谦声答道，“虽然陛下有意在朝中驱逐星玄势力，但一则现在时机未至、陛下不好轻举妄动，二则国师醉心修法，其实倒并无什么大的野心。因此，杂家以为，对于这张密图，圣上不做处理，就是最好的处理。”

　　“说得好。”方恺庭又瞟了那墨图几眼，松手，任由那张薄纸如落叶般飘荡到了辇底，“高林这个人，身上一股子傲慢之气虽然叫人厌恶，但真要说此人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忤逆之举来，朕也万万不会采信。”

　　“就按你说的，这件事情暂且不必理会，”皇帝微微叹气，重新倚回榻上枕靠，“不过……”

　　他一边有些慵倦地阖目，一边拿两个指头轻轻叩敲着饰有云纹的榻沿，好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王保仁趋前一步，“陛下还有何吩咐。”

　　“这样东西，你还是先替朕收好了。”方恺庭微张双目瞧了他一眼，不徐不疾地道，“毕竟，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才是銮座妍稳的千秋道理。”

　　“陛下圣明。”王保仁点头，一面轻声赞颂着躬起身子将那张图纸拾起来，仔细叠好了放到矮案上的一只小木盒中。

　　老宫监熟练地为这只木盒上好小锁，又观察了好一会天子含愠的倦容，才又恭谦地请示道，“陛下，现在如何安排，起驾回宫吗？”

　　“嗯。”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王保仁点头，正欲返身叫人传令，却听见皇帝又开口道，“不，等会再回宫。”

　　王保仁转身，看见皇帝放下抚额的手，不知为何嘴角噙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让銮卫们清道，去东城。朕倒要看看，那几个没来的，都是在打些什么算盘。尤其是那个女人，到底得了什么病，连朕的意思也敢忤逆。”

　　“是，杂家这便为陛下安排。”王保仁忙不迭地点头。

　　旁人或许会误解这笑容的含义，但王保仁却绝对不会误认天子这个怒极反笑的神情意味。

　　这个笑容说明天子此时正值盛怒。

　　从望见湖心楼暖阁那个座位是空的时候开始，皇帝的情绪就有些不对头了。虽说冬至群宴有天子赐酒的旧规矩，但实际上十几年以来帝王并不亲自莅临，而是以差遣宦官送酒的方法履行仪式。

　　所以今年天子亲身到场倒可以称为奇事一件了。

　　只是谁能想得到，居然有人胆敢拂逆圣意，并未按嘱咐在此等候，而是称病不来呢？

　　王保仁不敢怠慢，迅速将皇帝的口谕传达了下去。百余金甲卫士持戟开道，浩浩荡荡的銮驾转变方向，向着东城一路蜿蜒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