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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偏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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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不动了,苏浔忍不住想哭,眼泪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悠悠打转。
就是这个结果了。
她再怎么不愿意接受,再怎么不愿意面对,也是这个结果了。
“不是我想,而是因为……”她努力将自己的眼泪一点点逼了回去,垂眸凝望于他。这时她语调缓缓、语含悲哀,“苏柳,你不是人,所以不知家国、不懂善恶。可我却是人,我不可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杀一个好人,一个世人眼中的英雄。”
苏柳的瞳孔骤然放大,“你等一等,你听我说……”
苏浔摇头,“我知道,依你的性子不会放弃,你要是放弃了,也无法回到山堂去交差。所以,我不是想杀你,而是没有办法。”
她说着,真的落下了眼泪,手上的动作也随之颤动得更加厉害了。
“不过,你放心,你死了,我也不会独自苟活。反正活着为我带来的……也只有无期无尽的痛苦而已。”
冰凉的触觉蔓延了上来。
匕首贴在脖颈上,是冰凉的。
她的眼泪落在脖颈上,也是冰凉的。
那么死亡呢,也是冰凉的吗?
被抵按着紧贴于地面的苏柳骤然伸手。
“难道这么多年,就只有你一个人痛苦?”他厉声问道。
发出这句严厉的诘问后,他眼中的紫光熠烁不止、狂涌如潮,“我就不痛苦吗?!”
痛苦为他驱开了迷药残留的药性,令他迸发出惊人的力气。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她的右臂上猛拍了一掌,一拽一掀,反过来将她制服在地。
“这痛苦日日夜夜、锥心刺骨,甚至令我无法再度起舞。”
锋利的刃口在他脖颈和下颌的交界处划出来一条悠长的血线。他跪伏在她上方,用一只手牢牢按住她的肩膀,又用另一只手用力捏下她的手腕。
她感到腕上一阵剧痛,然而她仍然不肯放开手中的利器。
“你就是真心实意地想我死是吗,”苏柳喝道,拎着她的右腕一连往地上砸了好几次,“你给我放开刀!”
一小滴血伴随着这个动作从他颌上的伤口滑落,落在了她的唇边上。
腥的,苦的。
她感到手腕上的剧痛变得难以忍耐,她再也握不住这把刀了。
“你杀了我吧。”她松开手,直勾勾地盯着他,“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我当不了刺客。这种卑微、昏暗又毫无希望的生活,我也不想再要。”她喃喃道。
匕首从她的指间慢慢地滑落,滑落成为一道风铃般的轻响。
她的面容惨白的,好像是被悲哀彻底擦去了颜色。
“那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第二滴血从他那道伤口里滴下来,染红了她的眼睛。
苏浔微微地发起抖来。
你。
仿佛有一个声音不经耳膜直接穿进了头骨,它在她的头骨中大声地叫嚷道。
你。
你。
她神情茫然地看了他一会。
走开。
她向那个在脑海里拼命叫嚣的声音命令道。
她咬紧牙关,什么也没有说。
苏柳放开她的右腕,动手将落下来的匕首推远。他垂眸观望她惨白的面色片刻,忽而又控制不住地开始冷笑,“快乐?阳光?自由?尊严?你觉得我就有吗?这些年我到底给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还要我怎么样?!你真的,蠢得让我透不过气来。”
他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一会似乎是愠怒,一会似乎又是无奈。最后他用力吐出两口气,只是伸指将那块小小的令牌抓回来,举到她的眼前晃了晃,“你不认识颜色的吗?红色是死,绿色是生,一直都是这个规矩。听懂没有,留给你再好好瞧瞧。”
他把令牌凌空甩在她的肩窝处,一边摇头一边往角落的灯台去走。走到半途瞧见地上那把匕首,他又踢了它一脚,“好好瞧一瞧,好好想一想,偏见都让你做了些什么。”
屋内用来照明的油灯被调节得更加明亮。苏浔蹙着眉头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卧了半刻,一直等到颅内那个恼人的声音逐渐消失不见了,才慢慢将自己调整到了坐姿,低头去望从肩膀上滑下来的那枚令箭。
的确,是一张青绿色的令箭。
她神色微微一动,又飞快地翻到它的背面。
这一面描摹着的也并非是她熟悉的那只靛蓝色的蜘蛛。
而是一只亮金色的、振翅待飞的蝴蝶。
红色是死,绿色……是生。
这是一张罕见的……
苏浔倏然抬起头,神色复杂地又去望苏柳。
“这回看好了?”苏柳垂眸稍微打量了她几眼,带着几分倦色地倚靠在墙面上,“看好了就还给我。”
苏浔又静静坐得好一会,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她一步步地走近他,以微颤的手指向他递回那枚令牌。
想一想,偏见都让你做了些什么。
她稍微低头,有些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对不起”三个字在喉头翻来覆去地滚,尚未来得及吐露,他却提前开了口。
“你就是真心诚意地希望我死,是不是?”苏柳定定地望着她问,“让你在他和我之间挑一个去死,你会挑我。让你在一个英雄和我之间挑一个去死,你还是挑我。是不是。”
“我没有!”苏浔抬眸,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苏柳摇头,伸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别说了。没关系,我理解你。”他低头嘲弄一笑,又以极白的手指开始不断捻动那张令牌,“挑我就挑我,我也不介意。反正我血债累累,十恶不赦……”
“不是,苏柳,不是!”
他一怔,定在原地僵了僵。
“放手,苏浔。”
“不是这样,真不是这样,”她原本清越的声音忽然沙哑了,她一下一下哽咽着道,“我希望……你们,都好好活着,真的,如果非要……我挑一个,我挑我,自己还不行吗,如果,真的可以挑……”
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是想哭又尽力压抑的声音。
是几年间累积起来的悲恸在胸腔中反复回响的声音。
他面上的神情微微一滞,手伸出来在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还是伸上去拨开了她圈在脖子后面的手指。
“好,我信了。”他将她的十个手指一一从身上摘下来,不动声色地道,“放手吧,我没有人类一样的体温,你抱我不觉得很冷吗。”
她松开手,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来。
她的眼神有一丝轻微的迷茫,也有一丝轻微的窘迫。
他就站在离她很近的位置,用不含任何情绪的目光注视着她。
于是沉默。
又是死寂的沉默。
她不确定面对这种尴尬的沉默她应该退后几步还是转身就跑,应该找点什么话题还是继续保持缄默。茫然地站了一会以后,她注意到了他下颌的那道伤口。
她被吵得开始迟钝的大脑告诉她,大概是找到了一个这种距离适宜讨论的话题。
苏浔像看见了救星一样伸手抓来那只硕果仅存的药瓶,“糟了,这个口子好像还划得有点深,这个口子痛不痛?”
说完胡乱地凑过去,在手上倒了一点药粉抹在那道红线上,抖抖索索地抹完了,又鬼使神差地往上面吹了一口气。
“苏浔。”他忽然来挡她的动作。
她尴尬地定住了。她抬眸看见他伸手抹了一把脸。
“够了,”苏柳没什么情绪地移开目光,“让远一点,你今天干的蠢事够多了。”
苏浔慌张地退后两步。
“弄疼你了吗?对不住……”她顿时想自己是个白痴。自己这个话题不止找得并不恰当,而且让场面更加尴尬了。
她胡乱地把那药瓶抛将出去,打在他的肩膀上弹进怀里,“你自己来吧。”
“好。”苏柳口头答应了一声,动作却是顺手将那药瓶子又放回去了原位。他不再看她,目光透过面前这扇小小的六边形窗户,滑向楼外旷远的夜。这时他问,“你会帮我,跟以前一样,对吧。”
“嗯。”苏浔连忙点头,在原地又站了一会才终于感到重新取得了全身心的掌控权。她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返身帮他拍打角落那张简陋的床铺,“你先睡,睡起来我们再说。”
“好。”苏柳不再多言,倚靠在窗边继续凝望如浓墨般化不开的黑夜。
这样的夜晚真安静。
安静得让人联想起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他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无声按了按怀中精铜制成的一枚小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