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50、愚蠢的拌嘴

　　苏柳再次醒来已是子夜时分。

　　他煞是费力地睁了几次眼睛，才终于感到头脑中的昏蒙感稍微退去了。移动目光，他瞧见屋内一片凌乱——床头的木盆被移动了位置，床上的被褥也被翻搅得一团糟，几件皱巴巴的衣服胡乱地撒在地上，拆下来的袖刺被扔得老远。

　　自己被推在角落里，以本是用来系束袋口的麻绳捆缚在一个木桶上。他来回蹭了蹭束缚周身的绳索，确认双手已被完全捆死后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

　　“苏浔！”

　　苏浔静静地站在床边上，站在距离他四五步远的位置。听见他的声音，她扔下手里原本抖搂着的荞麦枕头，转身又将木盆上的陶碗、药瓶和筷子一齐拾掇干净了，放在窗台上。

　　她在木盆上坐了下来，仍然以那种令他费解的目光望向他。

　　“你醒的还真够快的。”她缓缓说道。

　　“你干什么？”苏柳问，同时在困缚周身的绳索里稍微挣了挣。

　　“别挣了，”苏浔冷眼道，“梅花结，越挣越紧。”

　　苏柳一怔，紧接着便放弃了挣扎。

　　“你是什么毛病？”他问，他问这话的时候眯了眯暗紫色的眼睛，“你绑我干什么？”

　　“没什么毛病，”苏浔答道，她抱着胳膊，将半张脸都隐藏在阁楼晦暗的阴影里。这个姿势让她的表情高深莫测、难以捉摸，“我只是觉得我们有必要聊一聊。但很显然，正常状态下你不愿意好好聊。”

　　“你想聊什么？”苏柳问，目光从窗台上的黑碗慢慢滑到她身后一团糟的被褥上，又慢慢地滑回来，“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是吗？那你跟谁有说的？”苏浔沉默半刻，忽然发出一声颇具嘲讽意味的冷笑，“那个想杀小孩的女人吗？那个在你身上扎刀子的女人吗？”

　　“我还以为你有多目空四海、不可一世。没想到，你也有卑躬屈膝、依依不舍的时候，真是让人吃惊，真是让人开眼界。”

　　他微微一震，抬眸注视着她，她于是也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

　　两个人冰冷地对峙了许久，直到其中一人移开目光。

　　“哼，无聊。”苏柳结论道。

　　他缓慢地侧过脸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你又在挖苦我，苏浔。你很刻薄，知道吗，这就是我跟你无话可说的原因。”

　　“是吗？”苏浔道，她的眸子一暗，眼睛好像瞬间被蒙上了许多微小的细尘。

　　苏浔缓缓道，“那是因为你教得好，苏柳。我从前可没有这么刻薄，是你一点一滴言传身教。”

　　“难道我没有教你一些别的东西？”苏柳又转过头来，“冷静？理智？少任性？别发疯？你但凡学会了一样，也不至于……”

　　“够了！”

　　是金属出鞘碰撞出来的声音。是冷冰冰的匕首被拔了出来，抵在被缚之人的脖颈上。

　　“你不要胡说八道，”苏浔咬牙切齿地道，“你明明知道，我上一次敢任性还是在十三岁的时候，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了，再也不敢了。”

　　好像是有云飘过来，在女孩微白的面容投下了一层悲伤的阴翳。

　　五年的时光在她的眼前一一掠过。

　　她透过这些时光注视着他那张熟悉的脸。

　　五年来和她朝夕相处的这个人。

　　却永远只会让人透不过气来。

　　让人持续不断地感触不快。

　　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相隔天涯。

　　这就是他们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原因。

　　他拉断了困绑住二人的锁链，于是他们无可避免地走向分崩离析。

　　“什么意思？”丝丝缕缕的凉意从脖颈附近一点点游走而来，苏柳稍微愣了愣，接着便以一种仿佛不认识的眼光反复打量苏浔，“动刀子？就因为这点小事？就因为你不高兴？”

　　“不是因为我不高兴，而是因为你，苏柳，你从来不肯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苏浔道，俯下身子继续咬牙，“你还总往我身上泼脏水。”

　　“不，我没有，”苏柳立即应道，以一种冷亮的目光紧盯着她，“不是我泼脏水，是你忘记了而已。苏浔，你选择性忘记了。”

　　“什么？”苏浔蹙眉。她望见他的眸子里有自己清晰的影子，他的眸子迸发出闪烁不定的属于回忆的光芒。

　　他说她忘记了。

　　但她确然想不起来她忘记了什么。五年的时间并不短暂，纷繁杂芜的事情又是如此之多，她想不起来他在说哪一件。

　　况且如果她能想得起来的话，那便也不叫什么忘记了。

　　苏浔追问，“你说我忘记了？我忘记了什么？”

　　“你……”苏柳反复转动眸光，似乎是想说明点什么却又欲言而止。

　　最后他以若有所思、反复考量的神色盯了她好一会，还是选择了放弃，“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记得就算了。”

　　他转开眼眸，神情冷淡地选择了放弃，“反正你一直恨我，对我有偏见，从你十岁到现在，根深蒂固，我不指望你改变什么。”

　　“难道你对我不是吗？”苏浔用力蹙了蹙眉，立即反问道，“而且你还一直瞧不起我。”

　　“那你有什么可不满的？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反正习惯了，你不应该也习惯吗？”苏柳嘲讽道，“把你的刀拿开，苏浔，我不想死于这种愚蠢的拌嘴。”

　　苏浔冷笑，“我要是不呢？”

　　“好，那我们说清楚了，”苏柳吁出一口气，将目光从她逼得很近的一张脸上移开，落在阁楼那扇灰白的矮门上，“无论你怎么逼我，在我这里你听不到你想要的，也拿不到你想要的。我不是他，说清楚了吗。”

　　“呵。”苏浔一愣，接着便噙着一丝嘲讽的笑容摇头。

　　“你是觉得我有多愚蠢，会想着向你索要？”她放慢了语速，口齿清晰地说。

　　是在说给他听，更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不需要你提醒我这个。”

　　“那你把刀放下，把绳子松开，”苏柳抬高声音，又稍微动了几动，“你不觉得从你捆人开始这件事情就愚蠢之极吗。”

　　“不，我不这么觉得，”苏浔道，带着泛红的一双眼睛她又逼近了他一点，同时将手中的匕首转了转，“老实呆着，我们还没有开始说正事。”

　　“我想好好睡一觉，苏浔，”苏柳闭上双眼，语气冷冷，“我不想没完没了的陪你犯蠢。”

　　“你如果真的想睡觉，就应该在我问你的时候拿出那张刺金令来，”苏浔望着他，面上嘲讽的笑容更加深重了，“可惜实际上，那张刺金令并不存在，对不对？我找遍了你的东西，也没有找到。”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又加重了语气，“回答我，苏柳。认真地回答我，毕竟你也看见了，刀还在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