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49、天旋地转

　　苏浔抬头，再次观望这张书写有“茗盛茶楼”四个字的、剥落了漆的破旧牌匾。

　　她知道有人在这楼里等着她。

　　但不知为什么她心生抵触，没有立即走进去，而是面带迟疑地在这牌匾底下驻足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吐出来一口气，握紧手里的篾制提篮跨步入门。

　　这个时间点，茶楼已经打烊，丁细珠系着个围裳站在大堂里，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给几个小乞丐分馒头。回头看见她，丁细珠稍微点了个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苏浔于是也冲她点点头，走近了以后又将手里头的提篮递过去，“带了点热菜来，也给他们分了吧。”

　　“好，谢谢你了。”丁细珠道，随意在围裳上抹了两把手，将那提篮接过来，揭开盖后放在一张剥落了漆的桌子上。

　　“他人是在这里吗？”苏浔这时问。

　　“对，”丁细珠答道，稍微压低了声音，“昨天到的，就在最顶上阁楼呢。我得在楼底下管管这些小子，你自己捡两口吃的上去吧。”

　　“好。”苏浔点头，找了个空的陶碗，夹出两个粗面馒头和几筷子水煮萝卜进去。

　　之后，苏浔便通过吱呀作响的一座木楼梯缓步行至了二层楼，又在穿行过一座更窄的楼梯后，看见了阁楼漆得刷白的矮门。

　　狭小的阁楼里堆放了若干储茶的木桶、一些装了木柴的鼓囊麻袋和一个大的旧洗衣板。留给人来容身的地方于是格外局促，只能勉强拾掇了一块地方出来，用矮凳子支了一张门板当床。

　　苏柳就坐在这张“床”上，半披半褪着衣服处理身上的伤口。

　　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望了这推门而入的人一眼。

　　“你进来都不敲门吗。”看见是她，苏柳稍微动了动，有些想把衣服穿回去的意思。但是一会他又放弃了，只从床头倒扣的一个木盆上拿了药瓶，倒出些粉末来胡乱抹在自己的伤口上。

　　“你终于肯回来了？”苏浔直直地站在门口望他，“你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赶出来了？”

　　“你这是什么语气。”苏柳一顿，倒药粉的动作跟着稍微停了停，“十余日不见你生死相依的搭档，你一开口就是对他冷嘲热讽吗？”

　　苏浔不答腔，仍然只是站在原地，以一种有些冷和疏离的眼光看着他。

　　“你身上带了药吗？”苏柳抬眸望了她两眼，“带了的话拿给我。”

　　苏浔走近几步，从怀里掏出堂中常用的止血生肌药放在木盆底上。

　　“你手怎么了？”

　　他立即注意到了她袖中束裹的白布，于是随手扯住她的右腕，又掀开袖子去查看她臂上的伤口。

　　苏浔面上的神情微微滞了滞，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挣。

　　“你跟她交过手？”苏柳伸指探了探那几个指甲壳大小的伤痕，抬眸问她，“我只叫你捞人，谁叫你动手了？”

　　苏浔浑身一颤，几乎就在一个瞬间迅速将手腕一扬一扯收了回来。

　　“我动了，你能怎么样？你打我啊。”她磨着牙齿道，意识到自己马上又要红眼圈，赶紧连退两步，将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

　　她就是在这时瞥见了他的伤口。这伤口落在腰腹靠右的位置，粗一眼打量起码也有两寸来深。

　　“你身上这伤又是哪儿来的？”她闪动着眼光，问，“谁有本事在这个位置，扎你这么深的刀？”

　　“你别管这么多。”苏柳道，放下瓶子，又将半披在身上的衣服拢了拢，以遮蔽那道伤口。

　　“就这样，你还要维护她？！”

　　女孩挪动脚步，把自己隐藏在木桶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似乎是这样一来，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看清她的表情。

　　沮丧、愤怒、嫉妒和难过夹杂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为什么我不能跟她动手？那个女人甚至连小孩都想杀。”她大声道，语速爆发出一种不正常地快，“噢，对不起，是我忘记了。这一点上你其实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是吗？毕竟八年前我也还是个孩子，你也照样想杀我！”

　　沉默。

　　令人难堪的、惯性的沉默。

　　只有楼外的风在枝头低啸，雨在窗上轻敲，纷纷簌簌扰人不休。

　　苏浔皱眉，同时尽力去控制因激动而不断起伏的胸脯，以避免呼出粗气来打破这里冰一样的寂静。

　　苏柳沉默了一会，忽然冷笑。

　　“苏浔，我很想知道，这件事情你到底要记仇到什么时候？我要真想杀你，你早就死一万次了，懂吗。”

　　苏浔不自觉又往后退了一步，微微阖目。

　　“是，你没杀。但你的确恨不得我去死，不是吗。”苏浔道。在阴影的遮蔽下她抖动了两次肩膀，又暗自捏紧拳头，“每一次……你都叫我去死。”

　　“难道，你就没有咒过我死？”苏柳反问，“缝娃娃，扎小人，是不是你？”

　　苏浔不说话，只是在黑暗里将牙磨得发响。

　　“哼，真是够了，”苏柳将那个黑色的药瓶重新拿回手里，摇头，也不再尝试去黑暗中捕捉她的表情，“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翻这种旧账。总之，克制一点，别拿些有的没的问题来烦我，我还有事情要做。懂吗。”

　　永远是这两个字。

　　永远是这样的语气。

　　轻蔑、冷漠、不以为然。

　　苏浔抬头，深深咽下一口冰冷的空气，也咽下卡在胸喉间的怒意，“所以你的事情，我无权过问是吗？”

　　“不错。”

　　“你唯一有时间做的，就是杀|人是吗？”

　　“不错。”

　　“好，我明白了。”苏浔观察了一会他毫无触动的表情，缓缓说道，“放心，我不会妨碍你的。”

　　在原地站了一小会，感觉额面上的热度已经让冬天湿寒的空气彻底冻硬了，她嘲讽地冲自己笑了笑，转身往门外去走。

　　“你别急着走，”苏柳在她身后道，“就在这守一会，我想稍微补个觉。”

　　“你放心，我不走，”苏浔停住了脚步，将目光投在面前白一块灰一块的矮门上，“你把衣服穿好，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她回手将这道矮门轻轻阖上，走过两步，在冰冷的楼梯上坐了下来。

　　那只盖了个碟子的黑色陶碗就搁放在这门口，搁放在她的手边上。她伸出指头稍微摩挲了一次碗面，感觉到它已经有些凉丝丝的了，又将它完全端起来，捧在手心里。

　　她捧着这只碗等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站起身，去推开面前的白门。

　　苏柳已经收拾完毕，穿好了衣服倚靠在墙面上。

　　“我实在有点困。”苏柳看了她一眼，有些冷地道，“碗你放那吧，我等起来再吃。”

　　“你先吃，我可以等天快亮再回去。”苏浔转过脸，看见屋外的夜色已经变得十分浓重。

　　她缓缓道，“那个本来跟我一起住的女孩子……不在那里干活了。”

　　每月四十个钱显然无法让弟弟得到恰当的救治，翠儿只能按照父母的意思离开衣坊，另觅更挣钱的生计去了。

　　只是一个她这样的女孩子，到底能觅到什么样挣钱的生计呢？

　　苏浔忍不住又想起翠儿那双搭在床下的、白白的腿。

　　翠儿说，“太苦了。”

　　她不禁眉头微蹙、神色黯然。

　　“不用等到天亮，我睡一个时辰足够了。”苏柳道，一边将绑在左手护腕上的臂弩拆了下来，叮叮当当地丢在旁边。

　　“先吃吧，再等恐怕要结冰了。”苏浔劝道，将手里的陶碗放在那个木盆上，筷子架在碟子底。

　　“好。”苏柳思忖片刻，点头答应。

　　说话间他把袖刺也解了扔到一边，将那双竹筷子抓在手里后，又去掀那只倒扣的瓷碟。

　　“苏柳。”苏浔忽然叫他。

　　“什么？”

　　“这次的刺金令，”苏浔想了一会，盯着他道，“你没有给我看过，你现在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苏柳手上的动作稍微停了停，“为什么要看？”

　　“你不是向来讨厌它血红的颜色吗？”

　　“那……不看……就不看吧。”苏浔微微摇头，又等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吃东西吧。”

　　“好。”苏柳道，夹了一个馒头咀嚼了几口，忽然意识到对方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自己，蓦然转头，“干什么？”

　　他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开始跟其他人一样，喜欢盯着我的脸看了？”

　　“没什么。”苏浔道，转开眼光环顾了一圈，又道，“这里太乱了，我给你收拾收拾。”

　　“好。”苏柳点头，吃完了手里的这个馒头，又去夹第二个。

　　苏浔于是开始动手将几个麻袋拖过来，垒到阁楼的角落。这样一来这儿留出来的地方就能更宽敞一些，小窗的光线也不会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遮掉一半。

　　“这里现在能摆张正经桌子了，”苏浔指着木盆的位置道，“明天你叫……”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又转过头来看他。

　　观摩他的神态和举止。

　　和那张讨厌得让人心碎的脸。

　　“我不是说了别看我吗？”苏柳立即敏锐地有所察觉，抬头与她对视，又有些诧异于她的眼神，“我真的越来越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了。”

　　她不答话，只是依然望着他，那目光令人捉摸不透究竟是灼热，还是寒冷。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她的脸、她的手和她身上的衣服渐渐混成了模糊一片的颜色，然后又渐渐和阁楼的木制地面、和床旁边倒扣的木盆、和木盆上那个黑色的陶碗混合成了更模糊的颜色。

　　他猛烈地摇晃了两次脑袋，然而毫无用处。

　　世界头一次在他的面前天旋地转了起来。

　　“苏浔！你居然给我……”

　　他这句话没能说完，就眼前一黑，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