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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万千思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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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个人还能受伤,等苏柳知道了,还不知道他又会嘲讽些什么。
苏浔想,不自觉又叹出一口气。
擦拭干净了匕首上的污秽,她将它细细地收起来,仍然收在靴子里面。
苏柳……
她不禁蹙眉。
不,没有苏柳。
为什么要去想苏柳。
苏浔摇头,用牙齿配合左手将伤口简单包扎好了,似是脱力地、仰卧到自己这张狭小得身都很难翻的一张床上。
又到夜里了,这儿真安静。
她想。
也不知道翠儿弟弟的病好点没,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可千万不要是什么太严重的病啊。
她在心里默默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小男孩祈愿了一会,又把身子稍稍侧过来,将目光投到那一边墙壁下同样狭窄的一张床上。
一个人住最大的坏处就在,现在完全没人陪她说话了,她也就完全无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脑子里就只剩下痛和苏柳。
她阖目,不自觉用指甲攥紧了床单。
不,没有苏柳。
为什么又要想到苏柳。
为什么要像一个被抢去了糖果的小孩一样,感到满嘴满心都是苦涩。
就算自己再觉得嫌恶、再不想承认,那个女人都真的美得令人发指,举手投足间又是那般仪态聘婷、风姿绰约。
如果自己是男人,也很难不喜欢那样的吧。
也愿意原谅她的恶毒和一切吧。
难怪他不想走。
难怪他还一反常态地热心澎湃,去协助别人逃跑。
她咬着牙齿想。
一个顶尖的刺客,除了魅力,还有什么能够捆住他的脚呢。
她努力地找了他那么久,本以为是上天终于响应了她的乞求,大发慈悲地将他还给了她。
结果他告诉她他过得很愉快,她的焦虑在他看来不过全是笑话罢了。
他找她,是为了找她帮忙,是为了要钱,是为了给外堂传信,就是不会是出自对她焦虑的体谅。
他说,“这里比良城安全,而且住的不错、吃的也不错,我觉得可以多住几天。”
他还说,“不用管我,我现在不走。”
他这两句话这几日竟然反反复复地在她的脑中徘徊萦绕,挥之不去。
明明是再正常没有的两句话,却能比以往说过的千万句嘲讽还让她心神不宁。
我真是一个笑话。
她乏力地仰望漆黑的夜,心想。
我居然会为着一个相互憎厌了许多年的人心生嫉妒,这嫉妒甚至令我食不甘味、辗转难眠。
喉咙里忽然又感到一阵难耐的干渴,仿佛是妒意烧干了口腹里的水分。
苏浔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去摸床边那张窄小木桌上的水碗。
之后,她倚靠在窗边,小口地喝了半碗冰凉的水。静默半刻后,又将剩余的半碗径直泼到自己的脸上。
冷水终于令她稍微平静了下来,中断了脑中剪不断理还乱的万般思绪。
借助着对面街铺未灭的灯笼,她看见天空中再一次飘起了迷蒙的细雨。
她呆呆地、怔怔地、脑内空白地望了窗外的雨幕一会,渐渐又听见车辕自远而近滚来的声音。借着微弱的灯火,她看见那是四匹黑马拉着的一辕驼色车驾。它正从坊后的官道上徐徐驶过。
虽然灯火摇烁、雨帘朦胧,但她仍依靠多年锻炼出来的眼力,瞧见了那车轴上斜插的一面三角黑旗,和上面一个浅橙色的“邵”字。
抚北将军邵捷章,于兴统四年的年尾、一个冬雨冷泻的夜晚回到了京城。
他回得很突然,也回得很低调。为了低调,他甚至选择绕行到西面的上尧门,并且一直等到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才终于驱驾入京。进城后其也并未如以往班师那样列阵骑马,而是选择了坐车。
有人说,是他违反文臣武将不得勾交的不成文约束,传书给张闻修说了情。皇帝立时震怒,给将军下诏,要他立即回京述职。
也有人说,皇帝并未下诏,是他自己要回来。他想要通过亲自面圣的方式打消皇帝的顾虑,重塑君臣的情谊。
真实的真相已然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再也无从考证了。
而站在这段飘摇历史中的女孩儿苏浔,只是一个再小没有的小人物。她也未能了解其时的真相。
只是旗上写着的那个橙黄色的字起到了比冰水更有力的功效,让她面颊上的温度急速地由热转冷。
她回味了一会那个字,缓缓俯下身来,由床下的暗格里拿出来那个严密包裹了四层的长匣。打开它后,她再次触摸到了那柄叫做“大霜”的刀。
她将这柄漆黑的刀抱在怀中,又以手指再三抚摩柄上那个浅黄色的“杨”字。这时她微微阖目、眼睫轻颤。
时间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我连苏杨的样子都快要忘记了。
她无不哀伤地想。
她曾经那样依恋、不舍,并发誓要与之永世相随的人,就在一场瓢泼的冷雨里永远地不见了。
此后每到雨天她便会时常从梦魇中惊醒,接着又觉得自己可能是生了痛病。这痛如绵长针刺无尽无休,如万千蓐蚁啃骨噬髓。
她不自觉簌簌发起抖来,在无法起到有效避寒作用的一张薄被里越蜷缩越紧。
命运与冷雨究竟是想将人带向何处呢?
命运为何要不断地给人施以痛苦、以此为乐。
命运为何要安排她继承这把刀,推她去接近一个本来同她毫无关联的遥远的大人物。
“邵府差你后日再去送衣。”
她又想起来今日东家主母特地见了她,在她面前提点的一番话。
“邵夫人想必是觉得你讨喜吧,一个月在这买了过去一年那么多的衣服,每次都点了名的叫你去送。你呢,可记好了,上门去了以后,要懂规矩,别乱瞧、别乱走。人呢,也给我放机敏着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跟个木头一样答不上,但也千万别话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要有个数。现在这世道,生意太难做,这些个贵客,那都是咱们惹不起的大人物,明白吗?”
苏浔坐回床上,呆了一会,又从枕下摸出她那个细细的竹筒。
从竹筒里倒出一个不大的纸卷,再以手指细细按平了略微弯起的四角,她将目光落在这张棉纸右角那个“府”字上,表情渐渐有些复杂。
这地图便是自己绘制的邵府详图,已经完成了前面两进院子的描画,剩余了半截空的,正等待她继续填补。
她垂眸观察片刻,又有些烦躁地将图纸卷好,重新塞回了竹筒内。
佟姨待她这样好。
她又想起那位夫人微笑的神色和爱怜的眼神。
“你佟姨不怎么会打理厨房这些东西,”她记起第二次拜访时她热情地拉住她坐,给她指点着桌上食盒里有些黑了的几块糕点,“样子好像是比较难看,但是我自己尝了尝,味道好像倒还不错。来,秋洵,你拿两块吧。”
她于是点头,拿了一块黑乎乎的枣糕放在嘴里,嚼得两口,忽然眼泪又涌动到了眼眶。
“唉,又哭了,”邵夫人轻声喟叹,又拿帕子给她擦脸,“肯定是想你娘了吧。唉,好孩子,不哭了,啊。瞧这脸都哭花了,哭花了就不好看了呢丫头。”
“你别着急,等将军年底回来了,我就叫他托人想办法给你爹的案子平反。我们两个闺女,反正也都出嫁了,佟姨一个人在这也是孤零零的,到时候你就过来陪你佟姨住,佟姨心疼你,啊。”
佟姨。
她想。
苏柳。
命运为什么要将她架到这样的刑架上反复炙烤,命运为什么就是不肯对她稍敛厉色。命运为什么非要将关爱她的人一个一个地褫夺走,命运为什么只肯赏赐她无尽的阴雨和眼泪。
她只能在心里怀揣着最后一丝希冀,希望他的目标只是将军府上某个管事、家将或下人。
可是谁会雇佣一个顶尖的刺客来刺杀一些小人物呢?
阿杨。
她紧紧抱住怀中那把刀,感到本以为早已流尽的眼泪再一次滑落,将本来就湿冷的被褥浸润得更加寒凉。
我该怎么办。
我要怎么继续这个任务。
她就这样在又一个湿冷的雨夜里,又一次难以自制地哭出了声音。
她哭了好一会,才忽然想到,自己其实应该改掉在无助时呼唤他名字的习惯了。
不会再有人来回答她了。
她失去他,失去她今生最大的庇佑已经五年了。
任她再哭、再唤、再痛苦,他也不会回来。
自己只能这样勉力地活下去。
活在这个无人庇护的世界里。
痛也好、累也好,流泪也好、流血也好,跪着也好、爬着也好。
都要咬牙自己挣扎了。
她渐渐止住了哭泣,又拿手指摸索了一回刀上那个字。
睡觉吧。她告诫自己。
你需要有精力。
她阖上眼睛,努力将纠结得好像无数线团的繁复思绪抛出脑海,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应有的平静。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