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42、劫人

　　苏浔迅速地脱掉黑衣，又伸手按了几按右臂上溃烂的创口。

　　因为弟弟生病一直不见好，翠儿早在前日便告假回家照顾去了。这小小一间卧室里暂时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住。

　　一个人住，实在是有很多的好处，也有很多的坏处。

　　好处在于回到这里处理伤口，算是相对安全、无人打扰了。苏浔将帕子卷在牙齿里，靠努力咬住它以避免发出声音。再一次烤红了匕首，她动手削去臂上的少许烂肉。

　　强烈的疼痛让她周身出了一大泼的冷汗。她一边摇头一边用干净的布不断擦拭掉臂上的鲜血和脓液。

　　她本来以为制造混乱捞一个人走应该算不上什么太困难的任务，丁细珠也是。

　　毕竟她们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定位到了目标所在——为了昭显国教的广惠深恩，每隔一个月星玄教会派遣祭事来到西城布一次汤。

　　布汤的地点这一段时间一直定在支矶石街何有金家的典当行内，没有变动过。

　　为什么定在这个地方，有人说是因为何家家大业大，不在乎献出区区一个铺面来作为布汤场地。有人说是因为何有金会巴结，每个月没少往神堂献些古董花瓶之类的稀奇玩意。还有人说是因为从当铺里走出来的人身上肯定多少有点钱，虽然不强求，但喝了神汤之后总不好意思一文都不掏。

　　而关于神汤本身，大家的看法又更是众说纷纭、千奇百怪。

　　有人说这汤有术法加持，神奇无比，偶然服用能驱寒去痛，经常服用便能强身健骨、百病不侵。也有人说这汤其实跟郎中们熬的药差不多，虽然有用，但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更有甚者说这就是茅草根加水煮的东西，纯粹属于糊弄人的。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持第三种看法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毕竟缉检司当月成绩不够的时候，就免不了得抓些人来凑上一凑。

　　当日的布汤用时并不多，根据“小鸟们”的报告，大概在未时，这一行五六个人才在何家家丁的保护下缓缓步入西城最大的这条街道。而酉时一到，他们又坐回到华贵的四辆金顶马车内，准备动身往回走。

　　丁细珠腿脚不方便，自然不会亲自来参与这种劫人事件。但她派出的“小鸟们”却无疑是一些极好的小帮手。

　　“小鸟们”对于以下这件事可以说是做得轻车驾熟——在天色已暗，马车拐到相对狭窄的巷子之时，这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丐便一齐蜂拥着围堵上去，吵吵嚷嚷地要钱、讨吃的，挡住车夫的视线、吸引对方的注意。

　　这个时候负责实施劫人的只要找准时机附到马车背后，再拿工具卸了镂空的气窗，就能把车里的目标转移走。

　　如果车里还有别的人在，那就在卸窗前先往里吹一管迷烟。

　　这一整套流程内堂大部分的弟子都实践得得心应手了，苏浔也不例外。

　　当日劫人的前半段过程也的确进行得非常顺利。

　　四辆金顶马车组成的小型车队恰好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拐进了东西城交界的桂花巷，等到最末一辆车完全进了巷的这个时候，“小鸟们”便一拥而出，伸直了双臂阻拦车辇继续前行。

　　“大叔大叔，行行好，赏咱们乞儿两个铜钱吧。”

　　“是啊，大叔，没有钱，赏我们两个馒头也行啊。”

　　“您这白马毛色可真漂亮，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马呢，我能摸摸吗？”

　　“车里坐的是谁呀？是星玄教的祭事吗？”

　　“听说他们会法术，能用法术把我娘变回来吗？”

　　二十多个孩子叽叽喳喳围了上来，将四辆马车堵得结结实实。观察了一会下方状况后，一身黑衣的苏浔纵身跳至最末一辆马车的车顶。借助着周围院墙投下的浓重阴影，她倒挂着往车内吹了第一管迷烟。

　　迅速从车顶翻下，平躺到这辆车的车底，她开始默默地计算时间。判断最后一辆车里的两个人应该睡下了以后，苏浔自怀中摸出准备好的三枚铜钱，随意往外一扔。

　　铜钱在地上叮叮当当地跳出来了好几声响。一个孩子立即欢呼道，“铜钱！”

　　“在哪呢？”

　　“给我也看看！”

　　“谢谢大叔！”

　　“还有吗？多来几个呀！”

　　十多个孩子立即跑着、嚷着、跳着来追逐铜钱的声音。两个比较调皮的甚至爬到了车夫的位置附近，上下左右开始到处寻觅。

　　“走开！你们这些小流氓！下去！滚下去！”那车夫嚷道，然而声音很快淹没在孩子们嘈嚷的欢呼声中。

　　车夫正忙于与那两个调皮鬼纠缠不休，忽然感到头上重重遭了一下子，紧接着就是眼前一黑。

　　打昏这个人后，苏浔迅速在地上翻滚过一道，猫腰贴至倒数第二辆车的车尾。她早在埋伏的时候就清晰地瞧见了，就在这辆车的车窗上，一根蓝色的丝带一直在随风轻摇。

　　稍微抬身瞟得车内只有一个人后，她一边紧张地用眼神四处环顾，一边用软布包裹的一把薄锯开锯车尾镂花气窗上的四根小木。

　　这种细木头应该只用锯开一半，就可以下手推了。苏浔感到脑门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但现下顾不上这个了。伸手在这气窗正中使力一晃一推，她终于将它整块拆卸了下来。

　　孩子们嘈嚷的声音更大了。

　　蒙着面的苏浔迅速向车里的那个少年使眼色，要他伸手。

　　将这个人一把拖出来，再迅速地给气窗断口抹点黏胶按回去，苏浔示意对方先走。两个人紧贴着墙面一直跑出巷尾，又拐了一次弯，才敢停下来稍微喘口气。

　　变故就发生在这个时刻，这个苏浔以为计划完全顺利的时刻。

　　渐暗的天穹下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马鞭响，紧接着又传来了孩子的惊叫。

　　“糟了！”那被她营救的少年惊道，“打人了！”

　　“我得回去看看，你自己走吧，”苏浔动手把他推到旁边一户人家凹陷的门洞里，口中一面快速道，“记得挑暗的小路走，去春熙街找一辆枣红马拉的车，跟车夫说你叫‘石大锐’，懂吗。”

　　那少年躬身朝她长作一揖“阁下大恩大德，小弟以后……”

　　“别废话，快点走。”

　　返身再次攀上巷侧的围墙，苏浔一边匍匐着往车头的位置移动，一边从腰囊中取出预备好的石灰粉。

　　她的视线逐渐落在一只手上，这只纤纤玉手正徐徐停停撩开面前遍饰金纹的一道雪白车帘。

　　“为什么不打死这些挡道的贱民算啦，”这手的主人稍微探了半张脸出来，以一种听起来仿佛是娇嗔的轻松语气道，“都在等什么呀？”

　　苏浔难以自制地皱了皱眉，紧接着上身微倾。手中那包石灰粉一经拆开，便毫不犹豫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用力砸去。

　　在这包灰白粉尘的掩护下，孩子们终于得以逃离车夫的马鞭和侍从的手指，迅速而利落地犹如鸟兽四下散去。

　　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待在原地等什么，是在犯什么蠢。

　　苏浔摇摇头，将止血药粉一股脑倒在自己的伤口上，抹匀，又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为了真切地看一眼那个女人的模样？

　　她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惊人的美，白肤胜雪，乌发如云，双眸犹如沧海明珠，弯眉又如柳梢新月。

　　粉尘与怒容二者叠加起来也未能折损她超凡绝伦的美貌半分。

　　包括撩帘、站直、将手中小碗轻轻端起来向上掂动这些寻常的动作，她竟然也能够做得行止婀娜、仪态万千。

　　凭耳力听见什么东西陡然飞过来了，苏浔本能地抬起右手来保护头面，又在翻下围墙后无声地将跑得最慢的一个孩子往怀里一卷。

　　她根本不应该在那个位置多作驻留的。正因为这个错误的驻留，她的手臂才会被什么东西打得剧痛。

　　苏浔摇头，又无声地叹出来一口气。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回来后她并未在皮肌里找到任何难缠的暗器，只是发现从衣服到腕臂上留下了五六个指甲盖大小的孔洞，又从内里流出一些气味难闻的脓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