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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为何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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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浔由一个丫头从后门引进这处府苑时忍不住抬头伫望,内心暗自惊叹于这儿建筑的繁复与精巧。
这处府院大得一眼望不到边,亭台楼榭统一的白墙绿瓦、斗拱飞檐。横檐两头对坐着锦鲤、押鱼或蟾蜍各式图腾,俱是精雕细琢、情态逼真。再往院中瞧,又见池馆水榭,映在桃李密林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多不胜数、点缀其间。
不过苏浔心中有所挂碍,是以步态急促、行色匆匆,惊鸿一瞥间她不过稍微窥得了这府邸半貌。
而前方引着她的丫头看神情也怪紧张的,不住回头小声叫她“快走”。
二人由莲池一侧的抄手游廊快步行至西侧一间厢房前,那为她领路的丫头才做了个手势,要苏浔停下来。
她用眼神示意本来守在门口的另一个婢女走开,之后才取出腰间钥匙,动手打开来面前那道门。
“快些进去吧,”那丫头催促道,“绣好衣服了就赶紧走,小姐本来不让他见外人的。”
“嗯,姐姐放心,我们办事利索的。”苏浔点点头,捧着手里柏蓝色的一件外衫快速迈进门去。
在与门口之人擦肩而过时,她稍稍拂了拂袖子,好像是想抹去手中那衣物上的皱痕。
婢女芸香在原地站得片刻,不知为何眼皮开始打架。她又努力维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倦意,在朱红的门槛上慢慢坐了下来。她心想,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总是犯困,也许……是因为冬天到了吧。
眼角余光瞥见门口的女孩已经迷迷糊糊地抱膝而眠了,苏浔迅速回身掩门,转向屋内的那个人,“我找你好几天了,你是怎么跑这儿来的?”
这几日,她几乎是把跟外堂有点关系的赌坊、青楼、茶馆和酒肆都翻了个遍,但就是找不见他半点的踪迹。
她自觉已经陷入绝望的境地了,昨日下午衣坊的管事却忽然偷偷叫住她,给她展示了一根蓝色的细针。
这针乃是内堂常见的一种暗器。
“藏在门口那丫头送来的衣服上的,”管事的努努嘴,冲她低声说,“你去招呼招呼吧。”
那送衣来的丫头神色稍显慌乱,但口齿还算得上是清晰,似乎对衣内藏针一事并不知晓,只是说衣服划破了,急着要一件一模一样的,约她明天送到府邸后门。
她于是多留了个心眼,今日一到就找借口说袖口处的刺绣板子找不见了,一定要比着旧衣的样貌重绣才能做到一模一样,那丫头便同意了领她入门。
她其实并不能确认这根蓝针究竟是谁放置的,是否只是某种陷阱。
但是她还是得来,她找人找到快要发疯了。
屋里坐着的人转过身来望了她一眼,又转回去,从桌上鎏金的食盒里挑出一个两指大的桂花饼,丢在口中咀嚼起来。
他装扮得古里古怪——头上斜簪着一支白玉的簪子,手上还戴着一个同样质地的扳指。黑发半挽半垂,又有意无意地留了一绺搭在肩头。周身穿着一件松散的、遍布水藤纹的烟灰色大袖,边缘又稍微现露出内里一件秘色的、同样松散的衫子。
一种幽幽的香气从他的身上徐徐透出,一直沁入到她的脾肺。她忍不住皱眉,“你身上一股什么味道?你这是个什么打扮?”
苏柳静默半刻,动手捞起立在桌旁的铁钎子,将金色暖炉里烧着的炭火拨得更旺了一些。
他这时回答道,“面首?男宠?大概就是这一类的东西吧。”
苏浔反应了一会儿,忽然只觉脑内什么东西炸出来“砰”的一声响,教她眼前一花、险些站立不稳。
“你说什么?”
苏柳拿手中钎子又随意地在暖炉顶盖上磕了两磕,“说起来还得要多谢你,要不是那天晚上你犯蠢,我也躲不到这儿来。”
“你不要信口开河,什么都赖我,”苏浔垂下眼眸思索了一会,又猛然抬头同他对视,“我进来的时候看过了,这儿地方这么大,侍卫看不过来。你要想走,你能走不掉?”
“嗯,果然还是你是比较了解我,”苏柳点头,又将钎子立起来,放回去原位,“不过,这里比良城安全,而且住的不错、吃的也不错,我觉得可以多住几天。”
“我找你找到快疯了。”苏浔捏拳,用力阻止了两次快要涌到眼眶的泪水,“你是什么意思?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过得不错吗?”
“当然不是。”苏柳略微一顿,接着走过几步将原本挂在木架上的衣服一把扯了,扔到对方肩膀上,“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看不见人就乱阵脚。我要是活着,肯定会回头找你,我要是死了,你找一个死人又有什么用!你就不听我的,你还哭哭啼啼!”
“呵。”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苏浔将那件衣服拉下来揣在怀里,嘲讽一笑,“我不得不说,你粗鲁的举止和你这身风雅的装扮,未免也太不搭调了。”
“少说这些废话,现在人你也见着了,我们说正事,”苏柳低头,从阔袖中摸出一张画纸,“唰拉”一声抖开,“你好好看清楚这个男孩的模样,姓白。后天下午,他将作为随扈前往西城去布汤,到时候,我会让他尽量独处,同时在车窗上系一根蓝色的丝带做信号。随便你们想点什么办法,总之在回来这里之前把人给我捞走。明白吗。”
“嗯,可以。”苏浔盯着那张画像努力记忆了一会,点头,“不过,你捞这人干什么?”
“他急于脱身,我成人之美。”苏柳道,顺手将那画纸扔在暖炉里烧了,“老规矩,不要让他看见你的模样,也不要向他透露太多信息,懂吗。”
“知道了。”苏浔皱眉应道,“不过你什么时候倒有成人之美的习惯了?你才在这里呆了几天,就连本性都改了吗?
“别说这些没用的,帮我把事情办好就行,”苏柳道,一边开始在屋内惯性地走来走去,“你身上带钱了吗?都拿出来给我。”
苏浔本来穿了针线,已经开始动手补齐新衣上的花纹,听得这句话暂且停了停动作,从怀中掏出好几块碎银子搁在桌面上。
“这么多?”苏柳伸掌去卷,神情略微有些诧异。
“邵府夫人给的。”苏浔蹙眉回应道。
“看来你那边进展挺顺利的是吗。”苏柳道,一边将这些银钱悉数收起来,依然揣在袖中。
苏浔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苏柳又俯下身来,将一个细细的纸卷塞至她的袖中,“对了,还有这个,你带给丁细珠。我要让外堂的人再帮我办点事情。”
苏浔略微沉吟了一声,道,“好。”
“嗯,动作快一点,收拾好这件衣服你得赶紧走,”苏柳继续在她的身旁兜圈子,顺手又把指骨捏得疏声作响,“炉子里的长香烧掉一半了,一会她就该回来了。”
“她?”苏浔忽然感觉脑中尽量绷着的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忽然断了,裂出来一声很有些刺耳的锐响。
她抬眸追问,“哪个她?”
“这宅子的主人吗?是她收容你,救了你吗?”
“算是吧——”苏柳道。回头,忽然瞥见她复杂的神色,他略微怔了怔,伸手推了一次她的后颅,“干你的活,别浪费时间,也别拿这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苏浔低下头,看见自己握针的手指不知为何正在微微颤抖。她用左手用力捏了一次右手的手腕,这才勉强平静下来,为那袖口细细的花纹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这才是你呆在这里不走的原因是不是?
刚才这句话已经几乎冲口而出,然而她终于还是将它生生咽回去了。
这句话未免听起来太像质问。
可她并没有质问的权力。
苏柳又不是她的,苏柳甚至对她嫌恶得要命。
而她自己明明也嫌恶他不已,不是吗。
为什么自己竟生发出了诸多无端的感伤,竟然因为这感伤而抖个不停。
细针在她的手指上刺出来一点殷红的颜色,她将指头含进嘴里,稍微闭上了眼睛。
“你就真的什么都做不好吗。”苏柳望了一会她慌张的模样,冷声道。
“你真啰嗦。”苏浔摇头,强打着精神绣完了最后几针,动手拾掇桌面上的线盒、顶针和硬板子。
“你不要我也帮你想想办法吗?”一切收拾完毕后,她起身,又开口问,“你还想在这里呆多久?”
“不用管我,我现在不走,”苏柳答道,“你去把门口那个女孩叫起来,让她带你从后门出去。”
“好。”苏浔应道。垂首走过他的身侧,她稍微停了停,又低声道,“你觉得呆着开心就好。”
“你这是什么语气,苏浔,”他眼见她与他擦肩而过、衣角拂过门楣,他不禁冷笑,“这么多年,你几时看见我有过半分半点的快乐。”
“没什么,苏柳,”苏浔拉门而出,口中缓缓道,“我会把你交代的事情办好,放心。”
接着她俯下身,轻柔地摇晃了几下那个被迷昏婢女的胳膊,“姐姐,醒醒了,你怎么倒坐在这儿睡着啦。”
从门缝间望见两个女孩的身影已经在回廊的尽头消失不见了,苏柳才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转身回到房屋内,走至床边坐下。
从床褥下抽出隐匿的匕首,他缓慢地揭开身上的衣衫,往自己右腹上已长结的创口上扎了一刀,又转动了一圈。
痛感让他稍微出了一些汗,但很快他又恢复了贯素那种平静得有些冷漠的神色。
以手绢擦拭干净匕首上的鲜血,他摇摇头,又将那块血迹驳染的手绢迅速地卷起来,连同匕首一起,塞回了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