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4、刺金

　　苏杨素来说话诚恳，宋之意于是也不敢大意。循着当天商量好的安排，在那传闻中的丽人徐徐踏入醉仙后楼的红毯之前，宋之意已屏退了本在厅内做活的诸多杂役小厮，只叫了两个信得过的丫头下楼去迎，而待到那丽人的红裙转进二楼暖阁之后，他才再吩咐伙计去门口点灯。

　　戌时刚过，六个小厮簇拥着一个着紧身小袍戴平巾帻的客人走进了醉仙楼。迎门的两个伙计于是互相使了个颜色，默默将檐下的花灯转了几个面。

　　“虫鱼鸟花”，虫已入网。

　　陵北折冲督尉李事平是醉仙楼的常客，但这一天实际上却并非他惯常来的时间。是他的一个贴身小厮提前收到花柬，了解到今日此处有中州名伶走场，才提前赶到。

　　现在李事平取下了头巾，也解开了小袍最上的两颗纽扣。他盘坐在醉仙楼冷香阁的长案前，以手支颐。

　　两个美丽的女子坐在他的身旁，手握锲刻着蟠龙的青瓷酒壶为他斟酒。上好的桂花酿自细细的壶口沥出，逐渐拉成透明清亮的细丝。她们笑着将酒杯送到李事平唇边，柔声劝他饮酒。

　　但李事平似乎对她们熟视无睹，他的眼睛牢牢地钉死在了那个在条案之间起舞的名伶身上。

　　她赤着一双脚，有一只金色的铃铛松松的系在左脚的脚踝上，伴随着她轻盈的动作，它微声作响。一袭绣满了飞鸟的宽袖红裙掩盖住了她身体的大部分内容，但她比他见过的大部分女子都要高挑，因此李事平想象那裙下一定有着一双格外修长的腿。

　　不止是李事平，围坐在这间香阁里的三四个郎将、典军，他们炽烈的目光也始终追逐着那个红色的身影，甚至有人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

　　此时距离楼门变灯已有半个时辰。

　　苏浔感到自己奉着香炉的手指头正在微微发抖，不过由于屋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中间那个跳舞的人身上，并没有谁关注到了这个站在门边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时间到了！

　　眼见香炉里香已燃尽，苏浔用力闭了闭眼睛，按照计划，现在她该放下炉子，抓起旁边的一盒晚香玉花瓣抛往空中，并喊出“姑娘请诸位共饮一杯！”的暗号。

　　苏浔放下了香炉，以微微颤抖的手指去摸身旁台案上的木盒子。

　　面前的门却在这时忽然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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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杨端坐在一家名叫“长泉酒家”的酒肆里，慢条斯理地剥着手里的花生，左侧的窗户已经提前被竹竿撑起，他这时以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灭了一盏灯。

　　鱼灯。苏杨微微皱了皱眉，继续慢条斯理地剥手里的花生。

　　不一会，一个跑堂伙计自一楼噔噔地跑了上来，殷情地又在方桌上摆了一盘毛豆。

　　“什么情况？”苏杨低声问。

　　“义阳侯误入网中。”

　　“此人有山鬼血脉。”苏杨说，“嘱咐长藤控场。”

　　“明白。”

　　伙计飞快收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又做了礼，噔噔跑下楼去了。

　　苏杨又从盘里捡出几个毛豆，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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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浔已端起一整盒晚香玉，用尽力气抛洒了出去，同时支支吾吾叫道，“请……请姑娘与诸位……”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自背后重重拉了她一把，险些将她拽倒在地上。

　　“贱婢见过侯爷。”苏柳抢身在前，款款施礼。

　　席间各人也都去冠而立，行了个军中礼。

　　“免礼。”

　　义阳侯方恺庭乐善好施、宽宏大度，虽只是个权力不大的封侯，在朝官和百姓中声望却都很好。再加上其幼年曾师从水墨名家廖小金，在绘画上颇有造诣，时常也有文人才子慕名来其府上观画。

　　今日他是偶然到访，是以穿着的十分朴素，内里是一件纯白色直裾，配系黑色腰带与鸦色香囊，外面则团身罩了一件水青色大氅，只有那袖口处刺绣着的四只白鹤，才有意无意地在昭示主人超然的贵胄身份。

　　气质文雅的义阳侯缓步踱入阁内，稍稍敛起衣襟方在案首坐下，微笑道，“今夜恰巧路过此处，听闻门外喧声叫嚷有佳人送舞，着实耐不住好奇就进来了。唐突了些，还望各位见谅。”

　　“侯爷说的甚么话，能跟侯爷一起喝酒，才是我们……我们的福气啊，是不是？”一个郎将大着舌头接话道。

　　方恺庭笑笑，微微撩了阔袖拾起酒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觥筹交错之际，一个鸨母打扮的女人忽而推门而入，一边堆笑道，“喜闻侯爷到访，真令小楼蓬荜生辉呀。侯爷难得来一趟，咱们得要好好伺候！姑娘，你跳舞出汗了，快去换身衣裳，回来再陪侯爷喝酒。”

　　话说完了，便立即抓着苏柳的袖子暗示他走。

　　苏浔本来还立在原地、捧着盒子发呆，于是一并被一只手拽了出去。苏浔这时发现门口黑压压立着十来个家仆打扮的青衣人，腰间挂着一水的鎏金短柄刀。

　　“守人叫我来告诉姑娘，义阳侯有山鬼的血统，姑娘要小心谨慎。”待三人拐入一间暖阁，那老鸨便沉声说。

　　“拖他们一会儿，”苏柳低声答道，“注意别让虫跑了。”

　　那老鸨点点头，应声而去。

　　“这个义阳侯恐怕会识破魇术，到时候坏我的事，”苏柳回身掩上门，而后转向苏浔飞快地道，“一会我去继续跳舞，你趁着他们出神的时候把他打昏，懂吗？”

　　“我……我？”

　　“对，你，”苏柳不耐烦道，“我不能中途出门，回去却换了一个侍女，那样傻子见了都要起疑心了——现在转过去，我要换衣服。”

　　再次回到冷香阁，苏浔捧着香炉的手已经浮出来一手心的汗了。钟鼓弦乐再度自右侧合围的屏风后徐徐奏起，苏柳起舞。

　　这只舞曲的名字叫“崔嵬”，本是前朝行军驻营时用来鼓舞士气的军歌。行到后半段，曲调于是渐转高亢，鼓点也愈加嘈切起来。伴随着阵阵惊雷般的大鼓，苏柳整个人已经旋转为一朵亮红色的花。

　　他的脚步旋转得是这样快，教案后喝酒的一群人都直愣了眼。义阳侯也在这时放下酒杯，举筷子轻敲碗沿来合奏。

　　在他的身后，苏浔偷偷放下了手里的香炉。

　　务求一击必中。

　　苏浔以手为刀，迅速地向对方暴露的后脖砍去。苏浔练刀已有三年，虽说学艺不算精纯，但总算达到了隐幕山堂的及格水平，这一手掌刀下去，饶是最精壮的男子也抵抗不住。

　　然而义阳侯偏在这时反手后伸，象牙筷的筷头不偏不倚击在了苏浔右手的麻筋上。

　　苏浔睁大眼睛，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听见极轻微的一声响，面前的人如同睡着了一般，慢慢地伏到了案上。

　　苏柳的袖子无声地又收了回去，极其流畅地一一抚过其他人面前。苏柳这时轻笑道，“侯爷喝醉了。”

　　一双雾气蒙蒙的、泛着淡淡紫色光辉的眼睛自那红色的宽袖后徐徐露出，苏浔只觉眼前一片朦胧，竟忽然不能辨别面前之人的样子。

　　苏浔又使劲地摇了几回头，一阵天旋地转的不适感过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大片金盏花的花田里，周围弥散着的是春天温暖的阳光味道。

　　她眨眨眼睛，有些迷茫，却听见旁边有一个声音温柔地唤她，“小浔。”

　　是阿杨。

　　阿杨冲她微笑，并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起来啊，小浔。”

　　“阿杨！”她于是也笑，同时伸出她的手。

　　天旋地转的不适感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又回来了，魇术消失，苏浔发现自己仍站在醉仙楼的香阁里，痴痴举着一只手，然而她的面前没有阿杨，赫然立着的是一脸杀意的苏柳。

　　亥时，四个醉仙楼的伙计点亮了鱼灯，掐灭了虫灯。又过了一会儿，从那醉仙楼的后院中远远传来一声惊呼，“李督尉？！”

　　苏杨叹了口气，将支撑窗户的竿子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