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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冬雨 ...

  •   后人考据说,早在兴统四年的这个冬季,《刺蔡案》的大致情节脉络便已由茶楼酒肆诸多好事客添油加醋、描摹完整。

      而在尽心描述过这段剧情以后,又有茶客信誓旦旦地说,曾亲眼目睹了虽未在本戏中正面出场、但却毫无疑问是该案重要人物的老臣张闻修黯然出城。

      据称,他出城时拄着竹杖、颤颤巍巍,而身边只随了两个为其背捡行囊的小厮。

      他走到距离京城三里开外的归云亭,忽然回身长望、扔杖而跪。

      “圣上偏听偏信如此,我崇的气数……怕是将尽了!”

      茗盛茶楼里,十余个客人紧促地围在一张剥脱了漆面的旧桌旁听完了这个故事。他们听完后,无不连连摇头、唏嘘不忍。

      “一个不如一个,一年不如一年咯!”

      有人禁不住叹道。

      “百姓苦,百姓苦啊!”

      “你们几个,都少说几句啊,”站在木案后的茶楼老板娘本来一直在拨弄算盘,此时却蹙死了一双眉,抬起头来警告他们说,“老娘告诉你们,这京城里头,到处都是缉检司的人,你们可都注意着点,别一张嘴里没把门,完了影响老娘做生意!”

      那些茶客听了她这番话,互相望得几眼,乖乖闭上嘴,这才渐渐地从一张桌子上四散了开去。

      丁细珠低下头,又在算盘上详细计算了一回这个月新添的一样税赋究竟是多少银两。得到的数字令她不禁再次皱了眉头起来。

      “掌柜的,结账。”

      一个清清泠泠的声音就在这时自耳畔传来。丁细珠抬起头,看见又是那个穿白衣的女孩子,正眨着一双水盈的眼睛,带着几分期待的神色望她。

      “没找着,”丁细珠有些烦躁地拿指甲拨拉了几回算盘,口中道,“妹妹,不是我说你,这京城比不得别的地方,水深王八多,你自己不看紧了自家男人,丢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啊?”

      “四天了,”苏浔静悄悄转到那木案之后,附在对方耳畔压低了声音,“外堂就真的一点踪迹都没寻到么?”

      “跟你说过了,小丫头,”丁细珠瞪着眼珠道,“这京城地方太大,水又深,小鸟们连飞了三日,也没得着什么有用的信。”

      “嗯……知道了,”苏浔沉默半晌,伸手抚摸了一次额上的碎发,“谢谢掌柜的了。”

      “小丫头,”眼见着她转身要走,丁细珠埋头又去拨弄那张算盘,口中悠悠道,“姐姐呢,是过来人。就劝你一句,男人没了呢,就算了,想开点儿,多正常没有的事呢。”

      苏浔回过头来,正看见这个看起来甚是精明能干的女人跛着脚,慢慢地从旁边的高柜上取下来一本账本,低头,又吹了吹面上的灰。

      “知道了,”苏浔在原地又多立了一会儿,慢慢地点头答应道,“谢谢姐姐提点。”

      站在这间茶楼已经有些破朽的牌匾下,苏浔抬头望见天上飘起了冷雨。

      冬天的雨,冰寒似刀。

      她有些茫然地走在西城逼仄的巷落,听见从四围那些拥挤的陋室里传来的洗菜、打浆、吵架和病人的呻|吟声,心想,原来这就是京城真正的模样。

      她在心里甚至隐隐开始怀念山堂静谧的小院,她想,原来自己也和苏柳一样是怕吵的。

      只是那里起初住着的是三个人,现在变成了两个。

      以后呢?

      难道真的是要只剩余她一个,要她独自在这无边痛苦的人间沉沦挣扎吗?

      她知道丁细珠说的没错,后山的坟头已经多到快要安不下新的了。

      可她无法彻底摆脱自己与生俱来的软弱,软弱令她在每一个落雨的天气泪水涟涟。

      路边一个老乞丐忽然伸手抓住了她走得极慢的脚。

      “姑娘,姑娘,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老头子,给个馒头钱吧。”

      她拂去眼前朦胧的水雾,看见那个老人趴在一张薄薄的毡纸上。他的腿比自己的手臂还要细,一个触目惊心的黑疮盘横在他的大腿上,令他丧失了正常站立的能力。

      “求求你了,姑娘,”老乞丐攥着她的衣摆,哀哀唯唯地求道,“我儿子被征去盖神堂,死在里头,回不来啦……老头子三天没吃一口饭了,姑娘你一看就是善人面相,求你行行好,赏老头子个馒头钱吧。”

      苏浔怔了怔,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最后几个铜钱,叮叮地丢在他面前的破碗里。想了想,又脱下自己的薄夹袄,蹲下来给那老人裹住肩膀。

      接着她逃一般地从这条巷落里跑了出来,一直跑到主干道上才敢停下,倚在道旁一棵矮树上喘气。

      我帮不了他。

      她想,不由自主用指甲抠下来一块细碎的木屑。

      我什么也做不了。

      冷雨迅速透进她不算太厚的罩衫,为她周身都披覆上来一种蚀骨的寒意。但她并不急于避雨,反而是攥紧了手中木屑,在漫天的凄风苦雨里散漠地、无目地地彳亍。

      我是一个软弱的、无用的人。

      她感受着冷雨无情敲打在她的额面上,接着又顺着脸颊,一路滑淌进了唇。

      她感受着雨的味道。

      又冷、又咸。

      幕天席地的风雨就好像无从躲避的厄运。

      当再也看不清面前的景物时,苏浔站住,停了一会,又抬头抹了一把脸。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不知不觉间走过了很远,以石块和灰土垒筑的西关城楼如今近在眼前。

      她也正是在这时有些恍惚地看见其上垂悬的几个模糊黑影的。

      咽喉处立即再度体验到那种几欲令人呕吐的可怕扼感,苏浔皱了皱眉头、再轻吞下一口口水,之后才尽量控制住步伐、尽量以一种不紧不慢的状态走到距离它们更近的位置。

      她强迫自己以镇静的神态细细观摩那几个挑在长杆上示众的头颅。

      她没有看见她最害怕看见的那一个,虽然她的内心仍然在这一瞬间便被恐惧和悲伤填塞至满。

      她想她看清了当天夜晚被她错认的那个白衣刺客的模样。原来他那么年轻,可能和她差不多大,也可能比她还要更年轻一些。

      那件白色的长袍钉在他的身后摇摇摆摆,其上沾染的血渍如今沉淀成为了一种难看的死黑色。

      苏浔强迫自己镇静地转身。快步走到无人注意的街角后苏浔面墙而立。

      我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人死去了。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她仿佛在冬雨带来的氤氲水汽里再次看见了那柄为她带来无限惨痛的银枪,它以那样一种踩践灵魂的傲慢方式,轻易便剥夺掉了此生给过她最多珍视的那个人。

      她终于在无边的风雨里颤动不止、掩面而泣。

      苏杨。

      她想。

      凭什么有的人可以任意从她这里夺去她珍视的东西,凭什么有的人可以任意从旁人手中夺去他们珍视的东西。

      她重重拍打了一次身前的墙面,感觉胸腔里似乎有一种难纾的郁气,任她如何震颤双肩也无法倾吐出来。

      苏杨。苏杨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无限悲哀地想到,又将一截手腕用力咬在牙齿里以克制哭泣。

      而苏柳杳无音讯,到底是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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