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36、报答

　　或粉或黄的纱幔自乌红的房梁低垂而下，四周的墙面则全部以长长的紫色绸缎装饰，地上整块铺着充满异域风情的毛绒细毯，金色的香炉里则燃烧着时下最受欢迎的“辟芷香”。

　　几道细密的璎珞将这偌大的房间隔作两个区域，外面摆着一张束腰弯腿月牙桌、三张圆凳子。内里则能隐隐绰绰看见精雕细琢的一张大床，上铺锦被绣衾，前边的踏脚处斜斜摆着一双缎面便鞋。

　　越姬拉着苏柳径直穿过了那道细细的璎珞帘。两个人一起跌落在那张大床上。

　　“散了你的头发，脱了你的衣裳，”她手指一动，从床尾镂花的矮屏风上勾来一件轻薄的白衫，“人已经进门了，我再去拖他们一会。”

　　她说完快速走出房间，回身阖门，又冲他妩媚一笑。

　　门外，四个司役已自莲池左侧的抄手游廊疾步行来，见到她也根本不作避让，径直伸手去推其身后的门。

　　“我的宅子你们也敢来搜啦，”越姬抬手，似嗔似怒地挥掉那人的腕子，“胆子倒是不小嘛！”

　　“越祭事，咱们也不是存心找麻烦。”为首之人收回来手，然而身形却未见退避，“只是蔡大人遇刺负了伤，咱们当下属的总不好偷懒是不是。您这府里这么晚还有动静，让咱们怎么想呢。”

　　“真是笑话，逗个猫也算动静？”越姬嗤笑一声，“再说了，我跟你们蔡大人照面都没打过一个，还能结下什么仇什么怨，让我指使人去行刺他？”

　　“咱们只是奉命搜人，其他的就不知道啦，”那司役恭恭敬敬地道，“越祭事，您要非不放，我们可只能硬闯了。”

　　越姬站在原地，眼睛来回转了好几圈，终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用力将房门推开了。

　　“好呀，”越姬挑眉，指着里边道，“抓刺客是吗？就在里面呢，去抓呀！”

　　四个人互相望了几眼，捏稳了手中刀剑跨进门去。眼见那细密的璎珞帘之后的确隐隐有着一道白影，为首的使了个眼色，四个人站成一个整排，无声踏过地上的绒毯，又伸手撩动珠帘。

　　“这……”

　　几个人一时有些面面相觑。

　　偌大的一张床上的确有着一个人。只是衣衫不整的，教四指宽的白布蒙了眼睛，又教数尺长的丝绢背捆了两只手。现在他正在他们的面前勉力地挣扎着，然而努力半天，仍是死活脱不开手上的束缚，一会儿，便是汗水淋漓、气喘吁吁。

　　他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和脖子都超乎常人的白，却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擦了粉。

　　“看够啦，”越姬跟着迈进来，略微扫了床上的人几眼，又嗤笑一声道，“反正他也不肯听话，不如你们把他抓走算啦！”

　　“越祭事……真会开玩笑，”为首的司役摇头，又促狭一笑，“我们再怎么想结案，也不能抓个满身脂粉气的小白脸回去应付了事。”

　　“那你们……还不走？”越姬半嗔半笑地瞪了他一眼，之后又低头拨弄自己蔻红色的指甲，“我可还想继续逗猫呢。”

　　“是是是，您忙您的。”几个司役客气着退了出去。一会儿，夜风中又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这女人果真如传闻中一般……”的议论。

　　越姬嗤笑一声，将门再度阖上。

　　床上的人一下坐了起来，挣开手腕处的丝绢，又去解眼睛上蒙着的白布。

　　“别呀，”越姬轻笑，扑过去一把拖住他的手，“不许解开。”

　　然而苏柳已经在这句话结束之前将带子扯了开去，以一对微紫的眸子打量床边的这个人。

　　“我发现，你比我想象中还有趣。”越姬在他身畔坐下，口中幽幽地道。

　　“他们走了？”

　　“暂时是走啦……”越姬道，又无聊地拿手指转过他的肩膀、去缠绕他散落的长发，“嗳，这些人从前倒也没这么积极，这一回……还不是怪你太能惹事，动到他们老大头上啦……”

　　“不，这人我可没动，”苏柳一把按住她游动的手指，“我只是看不过眼，给了那同行一刀痛快，才被他们盯上了。”

　　“哈，你跟我解释什么，我才不管你动没动呢。这人死、这人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越姬轻笑，又从脖后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抚摸他的侧脸。

　　“我就只管……我救了你，你现在欠了我的啦。说吧，你要怎么报答我？”

　　“你不在院中拦我那一会儿，我需要你来救？”苏柳略微动了动，从她纠缠不休的两只手里挣脱出来，“你还想要我报答你？”

　　“对呀，”越姬声音幽幽，一会又轻轻曼曼将脸抬起来、搁放到他的肩膀上，“我要报答——”

　　她将指甲有点用力地抵在他的心口画圈，“你若是不肯……我现在就去把他们叫回来，把你交出去。”

　　苏柳稍微转了脸过来，好像是想判断她是不是在说真的。而经过片刻的思索后，他又稍微眯了眯暗紫的眼睛。

　　“好，成交。”他道，“说吧，想要我帮你杀谁？”

　　“什么？”越姬先是蹙了蹙眉，接着忽然笑出声来。

　　她不停歇地笑了许久。

　　“阿柳，”她笑够了，难以置信地、直勾勾地盯住他近乎完美的侧脸，“你是在同我装傻吗。我不想要你帮我杀人，我想要的是你。”

　　苏柳以一种毫无情绪的状态上下扫视了她一会。

　　见他并没有给出理想的反馈，她将唇贴到他的耳边，微声地喘息起来。她的手滑进他半敞的领口，触碰到了他冰凉的锁骨。

　　“抱我，阿柳……”

　　他等了好一会，终于依言反身将她搂抱在怀中。她颤动了一次，再次环抱住他的腰，并将自己的脸徐徐贴在他的胸口。

　　然而他的怀中一片冰冷，除了冰冷的寒意她再没有感受到任何别的东西。

　　越姬停止了为他宽衣的动作，蓦然抬头，“你如何能毫无触动？”

　　从来没有哪一个男人能抵抗她的攻略，从来没有。

　　他的不感兴趣让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侮辱。

　　“我不是男人，我也根本不是人。”半晌，苏柳忽然笑了一声，动手将她拉直了，“你明知道这是假的，还会被它迷惑？”

　　他说着，若有所思地触摸了一次自己的鼻尖。

　　“你的模样、我的模样，都是假的。你为什么执着于使用对付人类的手段来对付我，有必要吗，不累吗？”

　　越姬略微抬头，蹙着一双细眉打量他，表情如烟一般变幻不定。

　　见她半晌沉默不语，他又拉过她的手，让她触碰自己腰腹上的刀口，“就算是你非要，也得等我这伤口长好了再说吧，好吗。”

　　“呵。”静默了好一会儿，越姬微微摇头，从他怀里让出来、理好衣服下地。

　　她这时望着他幽幽地道，“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这个人无趣透了。”

　　“什么叫有趣？什么叫无趣？”苏柳反问。

　　他慢慢地在床上平躺下去，又仰望了一会房梁上垂下的帐幔，“难道不应该说，人的一生本身无趣透顶，只有我们这种想不开的才会凝形折寿？”

　　“哼。”越姬垂下来眼帘，眸子里似有微光烁动，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苏柳又道，“不过，你这个地方真不错，既然外面到处都是追我的人，我就在这里多住几日算了。”

　　越姬抬眸，“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要我留下来陪你吗？”苏柳将床上那张绣着团锦牡丹的被子拽到自己胸口，有些懒散地道，“怎么，这么快你就改主意了？”

　　越姬沉默地站立了半刻，忽然轻笑一声，一会儿，又垂首去拨弄自己蔻红色的指甲，“我发现了，你这个人非但无趣透顶，而且个性简直可恶。”

　　“谢谢，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苏柳回应道，“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下门，另外明天叫你的丫头们给我送身新的衣服来，我不想总穿着死人的衣服睡觉。”

　　“你怎么知道那是死人的衣服？”

　　“我的鼻子灵着呢，”苏柳侧过身来望向她，神色一时有些冷，“这件衣服上有血腥气。”

　　“不过是个不听话，被杖死的奴才罢了，”越姬掩口轻笑，“你如何是这般表情？莫非你学会了人类那无用的怜悯之心？”

　　“哼，没有，”苏柳冷漠地道，“只是这种气味容易暴露身份，我非常地不喜欢。”

　　“好。”越姬又望了他一会，俯身，吹熄桌案上一根三指粗的红烛，“依你。”

　　她说完复又发出一声轻笑。

　　“我有耐性，我等你。”

　　听见房门关闭的声音，又等了半刻，苏柳方从床上坐起来，恢复到那个惯常的倚墙半卧半坐的姿势。

　　将脱去的袖刺重新装回臂上，他缓慢地舒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又冷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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