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34、尖锐的空白

　　苏浔陡然从睡梦中惊醒，一阵突如其来的纷乱脚步声将她从睡梦中径直惊醒。

　　长期为苏柳守床的经历锻炼了她的耳力，让她如今对于任何异常的响动都极其敏感。苏浔心中不知为何充满了不详的预感，一瞬间就滑下来床，披衣贴到窗边再听。

　　她的预感实在太准，呜咽的风中隐约传来了若干她最不希望听到的句子。

　　“是那个白袍鬼！”

　　“抓住他！”

　　纷沓杂乱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

　　他们方才的位置大概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街道，说不定只隔着两条或者三条的窄巷。

　　丽丰坊狭小的卧室里黑暗又安静，脚步声一消失在夜风中，苏浔便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律动的声音。它由慢转快，渐渐像鼓一样越敲越密、越敲越响，现在简直要擂破自己的耳膜了。

　　脚步声忽然又近了，听起来他们是在绕圈子，他们又转了回来。

　　“在那儿！”

　　“快追！”

　　一、二、三、四……

　　不同之人跑步会因为步频、体重和落脚习惯的差距造成有差异的声响，苏浔紧张地分辨着这些声响，暗自判断这波人起码在十个以上。

　　而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听见有另外的几个人从另一个方向疾奔而来。这种双向夹击的缉捕方式……苏浔皱着眉头想，恐怕是他们已经锁定到了目标的位置，起码是其所在的大概区域范围。

　　不行，不能只在这里等。

　　苏浔咬了一回牙齿，当机立断抖开一块帕子，混上迷粉后捂住翠儿的口鼻。

　　对不住了。

　　稍微等待片刻，等待迷药发挥效力之后，苏浔从床下的暗格中摸索出刺客的黑衫换上，又如猫一般从窗户那里悄无声息地纵跃到室外。

　　西区的建筑大部分都是些低矮的平房，只有临着主街的一排商铺有两层或者三层高。这样的高度对于苏浔而言并无压力，她毫无响动地攀到了民房的房顶，俯下身子顺着屋脊和瓦面疾行。

　　在那里！

　　将自我掩藏在拐角建筑投来的大块阴影中，苏浔半跪下来张望。就在这惊鸿一瞥间，她以眼角的光瞟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他有些踉跄地从北面狭窄逼仄的陋巷间奔过，转弯时稍微碰撞了一次墙角。

　　她注意到他沿路遗留下来了两三个斑驳的血脚印，在惨白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招摇醒目。

　　这个时间太差劲了。

　　苏浔心想。

　　街上没有行人，商铺也都关了张，要如何制造混乱脱身呢。

　　但是现在没工夫想这么多了。

　　八个追逐着他的司役已经出现在了巷尾，他们的速度很快，靛色的衣袂带起了猎猎的风。就在他们手上，八把形制各异的刀剑漫散寒光。

　　苏浔从屋面翻身落地，又把自己硬生生塞进两面颇近墙壁挤出的缝隙里。在心里默默数过几个数后，她手中的绊索骤然发出，一把钩住对面某户人家的院篱。

　　疾奔在最前面的三个司役不及避让，被带刺的绊索拽倒伏地。

　　然而后方的五个人居然未作停留，跨过这道绊索后依然如豹一样地往前猛追，丝毫不顾及三个伤到腿膝同伴的惨叫。

　　苏浔咬牙，忍住前胸后背被磨砺的痛楚，攀着墙壁上数块凸起的粗砖又迅速回到高处。连跑带滚，再连续纵过几个或斜或平的屋面后，她终于成功地赶上了那五个疾奔的追逐者。

　　瞄着右手边的二层小楼猛跳过去，她又以双手挂着它略微飞起的屋檐前后荡了两下、借力反翻。成功翻上这幢相对比较高的建筑后，苏浔俯身，将后背紧紧贴上其用来支撑二楼结构的小柱。

　　几个目标现在已经跑进了射击范围，苏浔稍微眯起眼睛，立即从指间“嗖嗖嗖”扔出三枚冷镖，直冲落在最后那两个人的小腿和脚踝而去。

　　“那个刺客有同伙！”

　　第四、第五个人惊叫着倒地后，一个声音这样叫道。

　　剩余的三个人立即将后背紧靠到一起。三双眼睛对准三个不同的方向，开始上下左右搜寻她的踪迹。苏浔见已经达到分散他们注意力的目的，不再恋战，保持着匍匐的姿态，慢慢地转到了这建筑的另一个侧面，转到他们的视觉盲区。

　　一定要快。

　　她重新跳回旁边民房的瓦顶，又借助后院种着的一颗高大枣树翻上屋后的矮坡。

　　她的脚一触及平地，便立即带着她的人往西面狂奔而去。

　　一定要快。

　　要赶在他们的前面找到他。

　　冬日的风厉啸着自她的耳廓和鼻尖刮擦而过，将她的鼻头吹得通红。身上由于疾奔生出的汗液逐渐冷却，化作无数微小的冰晶扎入她的皮肤，刺痛她的掌心。

　　地上的血迹越来越浓稠了。

　　人一定在附近。

　　苏浔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阻止自己喘粗气。驻足顾盼，她发现面前是一处窄小的死巷，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看不见，只能依靠耳朵一步步往里找，又依靠手指摸到旁边一个盖着油纸的残破推车和胡乱堆放的几个柳条箱子。

　　黏糊糊的触感忽然也蔓延到了指尖上，她不由得越找越快、越翻越急。

　　“苏柳！”

　　她终于在最深的角落里，在几个齐腰高的竹篾框之间摸到了人的肩膀、人的手。

　　她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扼住她喉咙的一种窒息感更加深重了。这扼感混合着指上冰冷的触觉，尖声呼啸着一齐要将她拖入无尽的黑色深渊。

　　她半跪下来环住他，“苏柳！”

　　血。

　　她难以置信地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不要睡！”感受到他的头颅沉重地搭下来，搭在她的肩膀上，苏浔强行镇定着扶住他，又去摸身上带着的药瓶。她这时发现自己的手疯狂地哆嗦了起来。

　　他起码中了四支箭，肩膀上、前胸上、后背上全部都是血。

　　她不敢拔那些箭，她知道这种情况下恐怕一拔出箭来他就会立即死去。

　　“不要睡……”她徒劳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胡乱地将药粉扑在他前胸的伤口上，“不要睡。”

　　然而没有人回应她，他已无力对她作出回应。

　　“求求你，别睡……”苏浔将他奋力搂至怀中，好像这样做就能阻止他离开，阻止他像被风吹散的沙子一样逐渐零碎。

　　她听见自己再次爆发出一声软弱的啜泣。

　　泪水滚落下来，凉凉地打湿了她的手背，“我已经没有阿杨啦……我不能再没有你。”

　　风从巷外席卷而入，拨乱了她染血的发丝。她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甚至渐渐被随风而来的脚步声掩盖不见了。

　　火光，已经有火光出现在了巷口。

　　一定是追他的人赶到了。

　　跑不掉了。

　　他伤得太重，根本没办法带着他逃跑。

　　苏浔咬咬牙，将那受伤的人安顿在角落里，然后慢慢站起来、站直了身体。抹去面上泪珠，她拔出靴中短刀，又郑重地在自己的袖上擦拭了一次刃口。

　　然而，就在她预备好同那些追人的鹰犬以命相搏的这一刻，却在渐近火光带来的微弱视觉中，瞟见一道黑影从旁边的斜顶一纵而下，紧接着手中冷光一闪，竟然是猝不及防地将利器扎进了那角落重伤之人的心口！

　　苏浔的瞳孔骤然刺缩，然而没能成功发出任何声音。

　　一只手伸过来用力捂住了她的口，阻止她发出那个撕心裂肺的“不”字。

　　苏浔只觉得撕心裂肺和缺氧感一齐令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种微茫而尖锐的空白令她瞬间丧失了全身的力气，手与脚没有哪一样听得动指挥、做得出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