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33、刺客

　　眼见那珍珠面拂已被徐徐摘去，现露出其主人小巧的下颌与微启的朱唇来，程安淼不知为什么陡然将目光转了开去，随意地落在这未完建筑角落里堆着的边角料、断绳和大小水桶上。

　　“程大人，这件事情……是我跟义父说的。毕竟，兴造神堂对我教而言是件大事，我发现什么异动呢，都不好瞒着他的。”说话间，那女子已盈盈站立到了二人的身侧，又朝躬身随侍其后的两个婢女稍微动了动手指，示意她们退后。

　　她如烟似波的眼光在面前两人身上来回逡巡过多次，忽然又掩口轻笑一声，“你会怪我么。”

　　“越祭事，”程安淼无处安放的目光开始四处游移，“你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责怪越祭事你呀。”

　　“那就好，”女子轻笑应道，声音里含着一半的嗔一半的媚，“我呢，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吧，这条水路拿来运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合适，只是……应该提前跟义父打个招呼才是。你说……我说的对吗，程大人？”

　　“嗯，嗯！说得对，”程安淼立即领会到她说这番话是有意调和，第一时间主动点头下台阶，又将目光悠悠转到高林面上，“义父，我看这次的赃物里有一只方口的粉纹水藤瓶，倒正好能跟您家里本来的那只凑一对，怎么样？儿子就代蔡正杰做这个主，把它送给您了。”

　　“哼。”高林斜望他两眼，摇了几摇头，“送不送的倒无所谓，我这一心修法之人，也不会贪图你们这些小恩小惠。我不过就是，希望你今后做事能放规矩一些。”

　　“义父教训得极是。”程安淼笑，又拿一个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儿子记住了，以后但凡是跟神堂有关联的任何事务，第一时间都会首先来通知义父。”

　　“嗯。”高林道。

　　“嗳呀，这不就说清楚了，没事了？”那容貌娇媚的女子见当下气氛已然缓和，又以锦袖掩口轻声一笑，“唉，程大人，说起来方才……我可是真的有点害怕，怕我这一告密，会得罪了你这皇上身边的红人呢。”

　　这话语甫一落地，本已面色缓和的高林忽而又眉头微蹙。

　　“对了程安淼。”他沉声问道，“圣上最近倒有没有再提过，要召越姬回宫的事？这都一年多的时间了，为什么他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陡然得了这个问，程安淼顿了很长时间的口，好像是在打什么腹稿。待这腹稿打完之后，他才很有些吞慢地说，“义父，这件事……恐怕行不通，儿子还是劝您收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说行不通？”得到这个回答，越姬倏然抬眸，以贝齿轻咬下唇，又以一种幽幽的、含着几分哀怨的眼神望向面前的人，“程大人，你的眼睛在看哪里？你倒是看看我呀？”

　　“你看看我、告诉我，难道我不美吗？难道我不比她们都美吗？”

　　“越祭事实在天姿国色，容光令我等不敢逼视，”程安淼稍微将眼光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又立即挪动开，同时带着几分尴尬的神色笑笑，“只是后宫佳丽如云，单论容貌哪一个又能差得到哪里去？当今圣上绝非多情的崇允帝，断然不会因为宠幸一个女子去得罪宗族大姓，更做不出来为美人形销骨立、茶饭不思的痴情之举。”

　　“那你的意思是，你帮不上忙？”高林二度蹙眉，问。

　　“帮不了，”程安淼一连地摇头，“而且儿子一个做宰相的，总去关切什么后宫之事，好像也不太合适吧。”

　　高林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却听越姬提前开口道，“那就算啦。”

　　她盈盈冉冉地转过身去，低头拨弄了一次自己以蔻丹染得绯红的指甲，“他年纪也大了，也没什么可稀罕的。”

　　“越祭事，”程安淼的脸色一时很起了些变化，低声道，“这种大不敬的话，可说不得。”

　　“知道啦。”越姬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抬头望得一眼头顶上已经黢黑的天空，露出一种淡淡的倦怠表情来。

　　转过来半张脸，她打招呼道，“嗳呀……外面天怎么都这么黑了，义父，我倦了，就先回去啦。”

　　“好，”高林点头，又瞟了程安淼一眼道，“送你回宫这件事我们再从长计议，我会尽量帮你想办法。”

　　“知道了……全仰仗义父打点啦。”越姬有点娇滴滴地应道。

　　将幽幽的眼神转到程安淼的面上，她又动人一笑，“程大人，我走啦，你帮我安排一下吧。”

　　程安淼连忙点头，拍了拍手，立即便有一个乌衣的小吏忙忙地跑过来，恭谦地引领着这个盈盈冉冉的女子重新往大门口那边行去。

　　两个随行小婢略显忙乱地躬下身去，为她再次托起水蓝色的长裙摆，避免它被地上的泥污所沾染。

　　仍留在建筑内的两个人则互相对视了一眼，重新走回到密道出口附近。一个差吏毕恭毕敬为二人呈上来一个半人高的花瓶，想来便是刚才那程安淼所说的“粉纹水藤瓶”了。

　　他们低头观察、叩敲着这件瓷器，浑然不知自己的后背和脖颈其实完全暴露在了一个危险刺客的视线之下。

　　苏柳仿佛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抬起了左手，拿臂弩瞄准了一次那个年长者的头颅。但是最后他还是摇摇头，又无声地用右手压下来了这只左手。

　　他危险的目光在这两个人身上来回游移了片刻，最后停在了不远处一个未撤的脚手架上。苏柳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撇开这神堂之内的二人再不瞧，而是紧贴着墙面的阴影快速走过几步，找准时机从建筑敞开的空顶翻了出去。

　　半跪在这间高大建筑未成的顶面观察四围，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目光锁定到了方才那个一袭蓝裙、步姿聘婷的女子身上。

　　她那条蓝色的裙子如水如波般款款拂过地面上铺陈的石板，而后缓慢地消失在一面饰有百道银纹的车帘之内。

　　苏柳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绳镖脱手，整个人已像追逐猎物的黑鹰一般纵翅而下。抄着一爿低矮的建筑屋顶全速跑纵了几次，苏柳准确无误地滑入到这驾马车的底部，手脚并用地把自己勾在了车上。

　　约摸等待了半个时辰，驾车的车夫发出一声悠长的欸叹。躲在车底的人瞥见那条蓝色的裙子再度款款拂过自己的眼前，拂上了不远处几拾雪白的台阶。

　　马车再度出发，苏柳继续耐心等待了一会，趁着它转过道路拐角浓厚的阴影时才将自己抛了下来，就势滚到道旁一棵高大槐树的背后。

　　他半伏半跪在阴影里，正欲循着来路往回去摸，耳边却在这时陡然响起一声饱含慌乱的喊叫。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