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22、万泰御苑

　　范宏疾步走进万泰御苑，一眼就看见天光树影重重掩映的小瀑之下，四根翠竹绷起来了一张绢布。而皇帝手握金笔小毫，正在上面细细地描摹一张水墨山水。

　　万泰御苑位于台城之东，规模绵延数十里，经两代帝王之手，耗费五年时间、亿万铜钱，才终于于兴统二年建成。

　　各地采来的奇石在这里垒筑成了连绵的假山，下方围出壶口洞天。引来的流水自山涧一泻而出，潺潺浇灌山下栽植的诸多奇花异木。

　　是以现在虽然是冬日，此处仍然翠光浪漫、景色怡人。

　　范宏走过竹林间的一座朱栏小桥，正欲向皇帝俯身行礼，却见右手边忽然闪出来了一个人，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陛下作画时最听不得旁人叨扰，”幞头袍衫的宫监王保仁拽着他道，“范大人稍安勿躁，有什么话都等陛下歇了笔再说。”

　　范宏上下打量了这个宫监几眼。他弓着身子，正冲自己微笑，其神态和动作都保持着惯有的、小心翼翼的恭谦。

　　虽然范宏的职务是三品的廷尉卿，但新皇登基后新设缉检司，执掌刑狱缉捕职能的廷尉府之权力实际上是很大程度地被分散、收小了。王保仁作为常伴皇帝身边的大宫监，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对自己卑躬屈膝。

　　但王保仁就是这么做了，或许这正是这个人的厉害之处吧。

　　范宏一边暗自思忖，一边乖乖跟着王保仁站到桥头的右边去了。二人静静候了一会儿，又听见疏落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范宏抬起眼，看见是两个着金边白衣的人从山腰一座六角小亭处走了下来。

　　范宏敛襟行礼，“国师，程大人。”

　　皇帝不知是听见了这串脚步声，还是听见了范宏的话，此时攥着金笔转过了身来，也冲那两个过来的人微微颔首致意。

　　高林一头鹤发、须眉皆白，其人本是星玄教“真”部教长。新皇登基不久后，便封其做了国师，特许其晤圣不行礼、不叩拜。因此虽然对面站的是皇帝，高林的神情也未见什么大的惊动，

　　只是也以点头回馈。

　　左相程安淼则双膝着地，行了一个完整的叩拜大礼。

　　今日虽然是“沐”日，官员不必身着朝服，但他这一身松垮的白衣也着实扎眼了些。范宏忍不住想。

　　不过若非攀上了国师这根高枝，程安淼又如何能在短短的一年之间连跃三级，做到宰相的高位呢。

　　自家内人没少因为这事抱怨过自己——不识时务、不懂表现，十年了还在原地踏步，甚至职权范围越收越小了。

　　范宏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妇道人家，真是什么都不懂。自己能在新天子的治下稳住原位就已经很不错了，深居简出的妇人哪里晓得这皇权更迭、朝堂洗牌的厉害。

　　更何况……这新天子是怎么登的位，宫里头、宫外头各种传闻可多着呢……

　　皇帝的眼光忽然由高林、程安淼处转到了范宏的身上。

　　范宏微微一颤，陡然记起皇帝有着山鬼血脉。听说这个种族最善探人心思，却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胡思乱想教他察觉出来了什么。

　　范宏不觉周身出了一大泼冷汗，慌忙掐断了自己的思绪，拜道，“廷尉卿范宏，拜见陛下。”

　　“范卿，今日……乃是沐日，”方恺庭将手中的金笔丢到跪伏于地的两个宫娥手中，又挥袖示意她们退下，“你忙着追到朕这万泰御苑中来，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奏？”

　　他的语气不急不慢的，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但过往打交道累积的经验告诉范宏，皇帝是不悦的。

　　“回陛下的话，”范宏偷偷拿袖子揩了一回额上的冷汗，答道，“臣方才接到属下飞鸽传书，说……说是那白袍鬼忽然现身陲良，于千军万马之中，刺死了将军唐卜明。此事涉及我朝军将，非同小可，故而臣才匆匆来报知于陛下。”

　　方恺庭站了一会，稍微扬起下巴，眼光狠厉起来，“你廷尉府追查这个凶徒已是两载有余，至今倒连影子都没有捉到，你还有脸来跟朕提！”

　　“是臣办事不力，”范宏垂首，一时大汗涔涔，“不过，廷尉府近年来编制越收越小，能干追人这活的差吏也就越来越少，臣也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哼，”方恺庭瞟了他一眼，从一个宫娥手里接过丝绢，稍微揩拭了几下手指，道，“那就把这案子，移到缉检司去办吧。”

　　“是。”范宏俯首，心下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生怕皇帝逮着他事没办好这个问题发作。幸好皇帝没有，而是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了。顺着他的思路走，那要么就给廷尉府加人，要么就是他把这烫手山芋甩出去。

　　横竖自己是不亏的。

　　虽然说范宏心里还抱有一丝丝加人的幻想，但很快他又劝自己知足了。毕竟自己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安安稳稳地把下半辈子过完才是最紧要的。

　　干多错多，干少错少，不干不错，万世之理也。

　　“王保仁，”方恺庭将手中丝绢又随手揉了丢了，唤道，“朕刚才的话，你听见了？”

　　“是，陛下。”着蓝袍的宫监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杂家明日就着蔡正杰去廷尉府移案卷。”

　　“嗯。”方恺庭挥挥袖子，面色有些不悦，“你们自己办就行，以后这么小的事，不要拿来烦朕。”

　　“是，陛下。”宫监谦声答应，一会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向着范宏道，“范大人，你们廷尉这飞鸽比邮差快，杂家且替圣上多问一句，陲良城战况又是如何？”

　　“回圣上的话，邵家军与翰苦战三日，陲良城守住了，”范宏答道，“大军现已开拔，预备前往高平。”

　　“什么叫邵家军？”一直立于左侧的程安淼忽然开口道，“范大人，你这么称呼我大崇抚北行营右护军不合适吧？”

　　“臣……一时疏忽！”范宏膝下一软，直接跪伏在地，“臣这些下属在京外呆得太久，写信时也就不自觉用上了俚语，臣回去一定重重罚他们的俸禄，要他们厉行改正！”

　　“这就是个民间的说法，好叫好记，”方恺庭将眼光转到程安淼的身上，“左相何必大惊小怪。范大人，站起来吧，朕没有苛责你的意思。”

　　“臣……罪该万死！”

　　“范大人，今日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就请回吧，”王保仁贴过来轻声道，“陛下现在累了，要去别馆暂歇。”

　　“是。”

　　得了宫监的话，范宏这才敢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站起来，又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唉，真是差一点就引火烧身啊。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这程安淼的口舌功夫果然了得。口能杀人，舌能诛心，诚不欺我。

　　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方恺庭以指扶额，白净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隐晦的厌恶。

　　“这些臣子，”他冷冷地道，“就是看不得朕有半分半点的清闲，一定要找些由头来搅坏朕的兴致才满意。”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一直长立于一侧的高林开口说道，“国君职责所在，容不得陛下想休息。陛下还请多忍耐吧。”

　　“什么事都拿来问朕，那要他们这些臣子干什么，”方恺庭皱眉，以两只手指来回按着突突跳跃的太阳穴，“方才他这么一吵闹，朕这头痛症是又发作了。”

　　“杂家扶陛下去水榭小馆稍作歇息。”王保仁立即上前，稳稳搀扶住方恺庭的右手，“职责归职责，陛下首先还是要保重身体。”

　　然后他抬头望了望一旁站着的那几个宫女。

　　“你们几个怎么还愣着，过来打伞哪！”

　　五六个人于是打伞的打伞、捧幔的捧幔，左右簇拥着皇帝往水榭小馆里去了。

　　高林和程安淼落在后面，倒也不着急，二人步子皆是迈得悠悠然然的。

　　“圣上最近，好像格外倚重那宫监，跟你疏远了啊。”高林忽然道，“当着面驳斥你，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义父虽然修为高深，但论这政治场上的窍门，您就比不上儿子我懂得多了。”程安淼以微胖的手指头拂去白衣袖口上的浮尘，轻声一笑。

　　“怎么讲？”

　　“当今皇上，那端的是玲珑心思、长袖善舞的主儿。”程安淼低声道，“他一手提拔那王保仁，无非是不想看星玄教一家坐大把持朝政，威胁他皇权罢了。这就是所谓的平衡之术、帝王之道。”

　　“哼，倚靠我教的力量登了皇位，现在是想过河拆桥吗？”高林不由冷笑一声，又问，“那我要你上的章子他答应了吗？”

　　“答应啦，义父放心，”程安淼笑道，“星玄教既然已经是昭了天下的国教，区区几十个神堂有什么建不得的，他一口就答应了。”

　　“那就好。”高林沉吟着道，“总算还肯为我们办事。”

　　“义父放心啦，”程安淼道，“政治平衡么，讲究一个来回拉扯，他还要依靠我们再去牵制王保仁呢。”

　　“哼，王保仁，”高林又发出了一声冷笑，“现在京城遍地都是缉检司的人，都快要查到我家里来了。”

　　“义父这话说的，莫非您真跟淮阴王、广平王的乱党有什么来往？”程安淼稍微侧目，脸上的赘肉掩盖住了他的表情，只有目光雪亮的。

　　“怎么可能，”高林冰声道，“不过，他这乱党一查就是五年，那两个人先后都死在青墙里了，怎么还查不完呢？”

　　“这就是义父有所不知了，”程安淼负起手来，声音幽幽地，“皇上说还有，那就一定是还有，皇上说要继续查，那就一定是要继续查。”

　　高林转过视线扫了身旁这体态丰腴的义子一眼，“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想管，我也管不了。我只要六十座神堂如期建起来，光我教宗，显我教义，懂吗？”

　　“儿子已经领了圣命，要亲自为义父督工，”程安淼含笑答道，“义父放一万个心。”

　　“嗯。”

　　两人闲聊着，一脚已经跨进了水榭小馆朱红的门槛，抬头看见皇帝正半卧在花厅小榻上，宠妃董氏立在一旁为他擦脸、喂冰糖雪梨块。

　　二人自觉地止住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