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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鬼 ...

  •   苏浔一直以为,她不会去恨什么人。因为正如苏柳所说的,她怯懦、胆小、酷爱流泪,根本鼓不起勇气来恨任何一个人。

      但是后来她发现,憎恶与喜爱原来都是极容易相互激发的感情,当她察觉到苏柳憎恶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暗暗地恨上苏柳了。

      即使那时她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苏柳石破天惊的美丽又令人生畏的强悍,能跳最美的舞,也能使最快的刀,即使是在这个根深枝纵、人数众多的刺客组织里,苏柳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厉害人物。不过另一方面,苏柳生性傲慢、目中无人,也是隐幕山堂里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苏柳傲慢起来可以三个月不出海棠小院一步,连总堂发下的刺金令也不去领,而靠苏杨代接。即使隐幕山堂是一个相对松散的组织,苏柳这种行径无疑也是对总堂的大不敬,幸而苏杨为人宽方,人际不错,总是兜着,总堂才没有怪罪下来。

      这些都是后来苏浔跟着苏杨去取刺金令时听来的风言风语。

      彼时苏浔已经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了,但她依然习惯于紧紧黏着苏杨,走路抓着他的衣角。苏杨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在他们来到隐幕山堂不久后,苏杨曾经尝试过独自出门,把苏浔留在海棠小院里,和苏柳在一起。结果苏柳毫不犹豫地将苏浔领到了后山如蛛网一样的小径上——然后自己消失了。直到三天后苏杨回来,才在一个半塌的山洞里找到饥肠辘辘、浑身泥污的小姑娘。

      对此苏柳表示,我只是答应了你不杀她,可没有答应过你不把她丢掉。

      而苏浔因为这件事更加憎恶苏柳,也变得更加胆小了。

      想到这里,苏杨觉得脑门上的神经隐隐约约地有点痛。他了解苏柳,也从不指望苏柳能和他一样在这个女孩身上倾注关切,但是他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

      而苏浔,又被他保护得太好,竟然在这种杀手组织里长成了一个个性娇憨的小姑娘,等到他一离开……

      “阿杨在想什么呢?”苏浔这时歪过头,好奇地望着苏杨的脸。

      “叫师父,不要叫阿杨。”苏杨微微侧眸,温声纠正道。

      “哼,苏柳叫得,我叫不得?”苏浔不满地撇撇嘴,将头扭到了另一边,又道,“这次任务,也是你和她一起去么?”

      “是的。”苏杨点头,“阿柳是‘刺针’,我是‘守望人’,一贯如此。”

      “她真的有那么厉害吗,”苏浔继续撇嘴,一会又说,“不过她上回那身伤还没好吧,阿杨不如带我去吧。”

      苏扬稍微皱眉,“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还小。”

      “我不小了,”苏浔睁了眼睛,睫毛一闪一闪的,“我都十三岁了,而且我有努力地练刀,不是吗?”

      她说着比划了一个截刀的手势。

      “你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苏杨音调陡然一沉,“我不带你去。”

      “我知道有人出千两黄金买那陵北折冲督尉的人头,”苏浔用泠泉出涧一般无忧无虑的声音继续说,“我还听说这人好酒色、又贪财,挥霍也是无度,甚是惹人讨厌。”

      “你听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苏杨一边徐徐说,一边推开面前的小院门示意苏浔先进,“你要慢慢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而不要只去听别人是怎么说的,明白吗。”

      苏浔抬头望他,似懂非懂地眨了若干次眼睛。

      “不明白也不要紧,你还小,以后我慢慢再给你说。”苏杨沉吟着,自己也走进院中来。他这时又问,“你都是哪里听来了这些风言风语?”

      “自然是去赶市的时候,听村里百姓说的。”苏浔赶紧答道,又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嗯,”苏杨点头,“赶市热闹吗?”

      “自然热闹,上回还见着有人在叫卖会唱歌的鹅。”

      “那么……我们离开这段时间,你就多去赶赶市吧。”苏杨略作思忖,从怀里摸出十个铜板,“但是别玩到太晚了,正午前要记得回来。”

      “知——道——啦。”苏浔眼中闪烁出一种计划得逞的得意光芒,欢欢喜喜地接过那串铜钱,又嘿嘿笑道,“阿杨对我最好了。”

      苏杨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抬手似乎想要抚摸女孩的头发。

      但是很快他发现苏浔这几个月又长高了不少,头顶已然超过了他的肩膀。于是他稍微挑挑眉,又将手收将回来,只是走到院内靠左的那间斜顶木屋前,轻轻叩过几次门。

      转头,他看见女孩紧紧地也跟了过来,思索一番后道,“小浔,你去帮我打一桶清水来吧,好吗。”

      “你是不是又支开我,”苏浔眼睛转了转,有点不满地小声嘟囔道,“你们就那么喜欢单独呆在一起吗?”

      “我们……有事要谈。”苏杨沉吟片刻,回应说。

      苏浔这时看见他的眼里掠过了一丝锐利的光,面上神色也严肃起来,心知现在不是撒娇耍赖的时候,于是点点头,一步一步挪着去了。

      剩下苏杨站在原地又用力扣了几回门,见无人回应,便低声问道,“阿柳,你还好吗?”

      “放心,死不了。”

      本来紧阖的房门伴随着吱呀一声钝响和些许烟尘打开了,苏杨于是走了进去,回手又合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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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什么呢这么久?

      苏浔磨磨蹭蹭地打了水回来,发现苏柳的房门仍然紧闭着。她放下水桶,又站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无声息地摸到窗子底下去偷听。然而屋内交谈的人声音实在低沉,只偶然得了她听不太懂的只言片语。

      “这次还是你先去?”听起来是苏柳的声音。

      “嗯,我提前三天过去,先得跟附近的‘眼睛’打个招呼。”

      “如果你需要,再往前提一点也没什么。总堂的人要是问,我会帮你应付。”

      “谢谢了,但这次不需要。不过——你的伤长得怎么样了?有影响吗?”

      “问题不大。”

      “好,让我先看看。”

      屋内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趴在窗户上的苏浔思考了好一会,没有得到什么合理的结论,于是鬼使神差地伸出一个手指头,轻轻地在窗户上戳开了一个洞——

      她看见轻薄的红色舞衫柔软地堆积在地,其上纹饰的百纬金线泛着零碎又浅淡的细光。而屋内一个半裸的身影也就在这一刹那倏然回头,像冰雪一样寒冷的目光透过窗户上的孔洞,看见了她!

      “苏!浔!”

      下一秒,屋门洞开!

      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那黑漆漆的门里跌落进去,差点没跌到冰凉的地上。那一摊轻薄的舞衫此时像蛇一样扭动了起来,将她团团围捆住,困在支撑屋顶的高大石柱上。

      苏柳伸出一只手抵扣住她的脖子,又自齿间发出低吼,“是谁叫你偷看?!”

      苏浔的脸由于窒息涨得通红,眼眶也不自觉间溢满了眼泪,只能痛苦地挣扎着,“放……放开……”

      “阿柳!”另外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卡住苏浔这一只。苏浔伴随着舞衣的解落跌跪至地,接着猛吸一口大气,拼命咳嗽了起来。

      “小浔,”苏杨将女孩子解救出来,又拉她到旁边的竹椅子上坐下、帮助轻拍她的背,“不是叫你去打水吗,怎么倒在这里偷听?”

      “我又……不是……不是故意的。”苏浔揪着自己的领口辩解道,“我就是……一个人……呆得……无聊……”

      “哼。”苏柳上下打量她几眼,发出一声冷哼,“那下一次,还麻烦你无聊的时候离我远一点。”

      苏浔有些气郁地低头,将自己隐藏在苏杨的半个身子后面继续咳嗽。

      本来这事是她理亏在先,但思来想去她就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苏浔悻悻地小声嘟囔道,“什么耳朵,比狗还灵……”

      “你说什么?”苏柳一把拨开苏杨上来维护的胳膊,“你再说一次?”

      “说你……”苏浔骤然抬头,将愤然的目光锁定在面前这人身上——如瀑倾泻的黑发下是她那张美丽却令人讨厌的脸,这张脸再往下是洁白的脖颈、鲜明的锁骨,而再往下则是……肌肉线条清晰的胸膛。

      苏浔一瞬间僵在原地,突然忘记了耍嘴斗狠,连言语也随之磕巴起来,“怎么你是……男……男人?”

      她又看了看地上那件绣满了飞鸟的华丽舞衣,“那你怎么……天天打扮成这个样子?”

      “我不是男人。”苏柳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半裸着。俯身从地上拾起那件红色的大袖,他简短地反驳道。

      舞衣重新贴合到他白到快要透明的躯体上,又将他恢复成为了那个苏浔熟悉的、绝色舞姬的模样。

      “咳,他其实是个山鬼,小浔,”苏杨在旁边摸着额头道,“虽然凝合成了男形,但没有我们人这样的性别意识。怎么我们没和你说起过吗?”

      苏浔努力眨了几次眼睛,想起来确实有一次苏杨曾同她提起过苏柳不是人。

      而她当时以为那是一句……骂人的话,还在心里跟着……附和了几句。

      “不咳了就叫她滚出去,阿杨,”苏柳说,他冷漠的话语里包含着一丝轻微的厌恶,“我讨厌看见这个闲人到处晃悠。”

      苏浔本来已经恢复的面色霎时又红润起来,“你说谁是闲人?外面可还有一整桶水是我打的呢,我现在就去倒掉!”

      说着她真的跑出门去,提起一整桶水作势要泼。

      “小浔,不准胡闹,去茶房把水烧了!”苏杨跟出去抓了她的手腕,收回手后又有点无奈地说,“你们能不能不要吵架了。”

      “哼。”苏浔说,在原地站着停顿了半刻,方气鼓鼓地两手拎着水桶走了。

      “你把她养坏了。”良久,倚在门框上的苏柳阴冷冷地说。

      “唉,”苏杨叹气,又拿手抚摸了一次额头,“要不我下个月再去问问,有没有法子把她调到外堂那边去?她这个性格在铁幕是肯定呆不下去的,去那边帮着打理打理胭脂铺子或许……”

      “那是你的事,不必和我讨论。”

      “好,”苏杨立即顿了口,又想了一会才说,“那我就先走了,影堂的阴秋氏找我有事。”

      苏柳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待苏浔烧好了水回来,点着白松针香炉的房间里却只剩下苏柳一个人,半披着他那件华美的红色舞衣,靠在床头喝茶。

      “喏,热水!”苏浔没好气地把手里的铜盆往门边的架子上重重一磕,四下望了望,又问,“阿杨呢?”

      苏柳不答话,只是低头啜着茶汤。

      “问你呢!”

      “走了。”

      “这么快就走了?去哪儿了?”少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以怀疑的眼光将这房间里外探查了个遍。

      “反正不在我这儿,滚出去。”苏柳放下茶碗,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苏浔也不迟疑、提脚便走,走到一半,回头却看见苏柳正皱着眉毛低头咬断一长截止血带。

      苏浔恶声道,“哇,你怎么又流了这么多血,嘴唇都白了,要不要试试灵酉斋的唇红呢?听说那里面混了鲛人的珠粉,颜色能够经久不退。”

      “哼。”苏柳冷笑一声,只是用牙从那止血带上又咬下来一截,胡乱地放在自己的左手上缠绕。

      苏浔自认赢了这一回合,心满意足准备怡然离去。

      “与其担心我,倒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身后这时却传来苏柳一如既往冰冷的声音,“知道上一个成天无聊的闲人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苏浔蓦然回身。

      “你怎么能咒我死?!你这个恶毒的……”她喊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主要是因为一时不知道该填充什么,男人?女人?东西?怪物?

      总之苏浔这句话没能说完,只能和一条鱼一般地气鼓了眼睛,又攥紧了拳头。

      “那我也奉劝你少咒我死——别以为我不知道,”苏柳嘲讽道,“三年了,你怎么还是一副天真样子。我们是做什么的,你不知道?你就没想过,隐幕山堂凭什么一直养着你这样一个闲人、废物?”

      “你?!”苏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了半天,最后只硬着脖子说,“我每天都有努力地练刀,每一天!反而……反而是你,阿杨不是叫你教我跳舞的吗?你教了吗?!”

      “你学得会吗?”苏柳从床上一跃而起,像振翅的鸟儿一样轻轻掠到苏浔的身边。而后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地、亲昵一般地缓缓说道,“你这么蠢,能学会一样就不错了。”

      “你走开!”苏浔大叫,同时伸出手去好像要推面前的人一把,但她什么也没有触碰到——苏柳已像鸟儿一样又滑了回去,重新斜斜地倚靠在床头摆弄手上的止血带。

      苏浔跺了跺脚,“今天我有叫阿杨带我去刺金,是他不肯。”

      “哦?”苏柳眯了眯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方才慢慢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血红色的令牌。

      苏浔注意到这令牌的背面描摹的是一只靛蓝色的、栩栩如生的蜘蛛。

      苏柳将那刺金令“咔哒”一声掷在她脚下。

      “三月廿四,醉仙楼,我可以带你去,不过——别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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