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1、隐幕山堂

　　苏浔记得苏杨第一次带她来到隐幕山堂的那天是个雨天。

　　后来苏浔又陆次想起了，她生命中最重大的几次转折、长夜蔓延时会在她的梦境中肆意轻啸的那些往事，也全都发生在雨天。

　　苏浔会被这些梦魇惊醒，惊得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望着窗外仿似少女惆怅般细密而宛转的雨丝，发呆。

　　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她有时会忍不住地想，嘴角牵扯出一抹嘲讽的笑。久到我连苏杨的样子也快要忘记了。

　　“那么今后我就叫你苏浔，”她记得当时的苏杨俯下身来，以认真的神态望着她说，“好吗？”

　　“好……好。”

　　这里便是她记忆的起点。

　　在那个雾气氤氲的清晨，在水底的恶灵就要吻上她的额头和面容之时，是苏杨解开了桎梏住她手脚的沉重石块，用两只温暖的手将她捞了起来。

　　是苏杨的手，为几近溺毙的她屏退了死亡浓重的阴影。

　　她不可以忘记这些，她曾发过誓，永世也不会忘记这些。

　　“原来是个小姑娘。”她记起来他说了这句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皱着眉。然后他说，“谁竟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堪堪捡回一条命的苏浔本来圆睁着眼，胸肺中死死憋着一口气，此刻终于忍不住纵声大哭。

　　苏杨将她圈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想让她安静下来。于是苏浔像得了莫大的鼓励一般，咧开了嘴放声嚎哭，直到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吗？”她记得醒来后她裹着苏杨的外袍，而苏杨这么问。

　　而她的回应是不断地、怯怯地摇头。

　　“你没有家吗？”

　　“没……没有了。”苏浔仍是摇头，眼泪如绷不住的线珠，“全死了。”

　　“全死了？”苏杨微微一怔，接着便伸手向苏浔递出来半张硬饼子，“那么……我便送你到附近的义阳城去吧。听说义阳侯夫人正在彼处舍粥，我看你生的也乖巧，讨粥的时候说上几句好话，兴许他们愿意收容你做个小婢也不一定。”

　　这是很长的一段话。这段话开始时苏浔正在忘情地啃着那半张硬饼子，结束时却忽然被噎了一下，接着眼泪又如泉水般涌动了出来。

　　“不，”苏浔跪倒在苏杨的脚边，因为被噎而含糊的声音却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坚定，“我……我愿跟随恩公，一辈子做恩公的奴婢。”

　　苏杨本来挽了袖子在往水囊里装水，听闻此言，手上的动作却是微微一滞。苏浔这时瞟见他的手腕上缠着白色的布帛，但是苏杨极快地放下了袖子，以至于苏浔也不确定她自己看见了什么。

　　“天子衰昏，时局动荡，党争交伐，乱象四起。”许久，苏浔听见他长久地叹息道，“小姑娘，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怕我护不住你。”

　　苏杨这番话说完许久，看见苏浔没有反应，于是便抬脚欲走，一边说，“走吧，我送你到义阳城去。”

　　苏浔见他真的要走，发了狠，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脚，一边嚷道，“不去！”

　　“你这小姑娘，”苏杨猝不及防，被这招弄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声音却也不恼，“倒是倔强。”

　　接着苏杨便俯下身来打量她。

　　苏杨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忽而露出来一个舒展的笑容。

　　“你都不问问我是谁吗？”苏杨问，同时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

　　苏浔摇头。

　　苏杨穿着一身极朴素的粗布麻衣，是那种混在人群里极度不起眼的下人打扮，但他身上既没有车夫的臊气也没有厨子的油味，而是弥漫着一种，春天阳光下若有若无的草木香气。

　　“你若一定要跟着我，”苏杨似乎想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便不会再有退路，你要想好了。”

　　“我想好了！”苏浔立即回答道。

　　“好，”苏杨低下头，神态认真，“那么今后我就叫你苏浔，好吗？”

　　“好……好。”

　　“我叫苏杨，今后，你就是我的徒弟，隐幕山堂铁幕堂下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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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浔后来无数次回忆起她与苏杨初次相逢时的情景，雾气氤氲里缓慢透露出来的他的一张脸，温和的轮廓与锐利的目光居然在这张面容上融合得天|衣无缝。

　　她想，是我选择了苏杨，是我选择了如今的命运。

　　那么苏杨在想什么呢？苏杨却是为什么，要收留她这样一个瘦弱、胆怯又无用的孤女，以致后来将自己的理想与一生都全然葬送。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每每想到这里她都会觉得浑身上下、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是痛的，那种痛如万只蝼蚁啃噬，顺着你的脉络从指尖一直啃噬到心血，啃噬到自己整个人都悚动，而后失声痛哭。

　　“你又哭什么？！”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贴上她的窗棂，“吵死了！”

　　她赶紧咬住嘴唇收声。

　　黑影于是鬼魅一般转身滑入黑夜，伴随着穿堂风而来的，有院中海棠花强烈的香气，和那“人”一句冷漠的，“别让我再听见你发出任何声音。”

　　她在不自觉间已经捏紧了一个拳头。她无数次地想冲出门去，将这拳重重砸在那“人”的脸上。

　　可她终于只能缩在角落里掩面痛哭，手足无措。

　　她不能真的去打他，因为她自知不是那个“人”的对手，从来不是。

　　可是，她也始终未能明白，为何苏柳会在蒙面伊始，就对她表露出强烈的敌意。

　　苏柳生得极美。

　　苏浔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美的“人”。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苏柳在跳舞。

　　苏柳赤着脚，穿着一件用金丝线绣满了飞鸟的红色大袖衫在跳舞，她的手臂从袖中露出半截，洁白如藕、十指如葱。然后她抬头望向苏浔和苏杨，她的眼睛雾气蒙蒙的，泛着一种暗哑的紫色，而苏浔又觉得有一颗不经意的泪水，正在她飞扬的眼角凝结。

　　“阿柳。”苏杨唤。

　　“呵，阿杨，你回来了？”

　　苏柳的声音却与她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外表不相称，显得喑哑、低沉而凛然。她美丽的紫色眼睛从苏杨面上扫过，落在一旁怯生生的、缩成一小团的苏浔身上。

　　“她是谁？”

　　“来，认识一下。”苏杨摇了摇苏浔的手，想要她从自己身后多移出来一些，“苏浔，我的徒弟。”

　　苏柳转回目光，这一次死死地盯住苏杨的眼睛。

　　后者稍微皱眉将视线错了开去。

　　“不要试探我，阿柳。”苏杨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直接回答你。”

　　“一个孤女，”苏柳又眯起眼睛，“你带她回来干什么。”

　　“我觉得，以后会有一个女孩派得上用场的时候。”苏杨答道，露出一个谨慎的微笑，“你看呢。”

　　“你撒谎，苏杨，”半晌，苏柳冷冷地说，“我在你的精神里感受到了一种叫做‘怀念’的东西，你因为这个女孩想起了什么？”

　　苏杨的笑容转化为了沉默，良久他悠长地叹出一口气，“往事，很久以前的往事。”

　　“哼。”苏柳别过脸去，似乎想表达某种不满，然而她的语气并没有变化，表情也是一贯的漠然。

　　“我不喜欢这女孩。”她继续没有语气地说，“等你一个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就把她杀了。”

　　苏浔睁大双眼，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同时紧紧攥住苏杨的衣角。

　　“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跟你也毫无恩怨，”苏杨喝道，“你不要信口胡说！”

　　“苏杨，这个女孩做不了刺客，”苏柳俯下身，冰冷的目光又对住了苏浔的眼睛，“怯懦，胆小，连杀鸡的场景也会让她恐惧到痛哭流涕。这么个累赘，以后会害死我们的。”

　　“她未必需要拔刀，苏柳，”苏杨伸出一只手捂住苏浔的眼睛，“你已经是一把足够快的刀了——别试探她了，孩童的精神状态很脆弱，你会伤到她的。”

　　“我不在乎伤不伤到她，我说过了，”苏柳说，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个恶意的笑容，“等你一走，我就杀了她。”

　　苏浔感到眼前的黑暗散去了，然后是金属碰撞的清越之声。

　　“你敢？”苏杨的右手扶上了刀柄。那是一柄四尺一寸的长刀，刀身漆黑，刃口却和雪一样的亮。

　　“哼。”苏柳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在刀光的威慑下她终于移开目光，原本逼近的身形也稍微退却了半步。

　　“很好，”见对方示弱，苏杨收刀回鞘，只道，“以后你有空了，可以试着教她跳舞。”

　　“可以。你要教她用刀。”

　　“我说过了，她未必需要拔刀。”苏杨道。

　　“她需要，苏杨，”苏柳冷冷地说，“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她要接替你的位置，代替你来拔刀。”

　　“好，”苏杨沉默了一会，缓缓答道，“倘若有一天你死了，她也会接替你的位置……”

　　“我不会死，”苏柳冷冷地一拂袖子，从苏杨身边擦身而去，“我本来就与你们不同——况且，这个蠢货是你执意要留，以后，要是有人要代她去死，那个人也只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