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柳轻离

19、陲良之战

　　兴统四年，冬。

　　天空不知何时已布起了灰青色的乌云。风起。

　　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衰朽的枯叶，不知疲倦地扑打在陲良高大的城墙上，扑打在城内守军手持的银戟上，也扑打在城外数以万计的围军营帐上。

　　统万征阔步走出他红顶的大帐，又回头示意两个参军跟上。

　　这片营帐本身建在山坡北风的中部，三人曲折地绕过一整片的帐篷，一直走到坡顶。

　　“郭参军，”统万征抬头望了一眼开始阴沉的天空，向着右手边的参军问道，“你不是会看天象吗，本帅但问你，明天到底是会下雪，还是下雨？”

　　这个姓郭的参军黄皮，身材比之旁边两人明显瘦小，唇上留着两撇的胡须。听到这句问话他稍微躬起身子。

　　“回大帅的话，” 这参军回答道，“云从北方来，风似人声呜咽，明日恐怕是有雪。”

　　得到这个回答，统万征不由自主地拧了拧两条浓眉，又问道，“我们已经在此围了多久？”

　　“不多不少整十日。”

　　统万征将目光依次落在对面的拒马桩、射楼和四丈高的青石城墙上，再次拧了拧眉。

　　伸手拍去身上赤红皮甲的扬尘，他转步走至坡下。

　　“一旦雪落下来，辎重将更加难以运输，恐怕我们支撑不了太久。叫律门辙、敖满一齐到我这主帐中来，今天夜里，我们必须再组织一次攻城。”

　　巳时，双翼将领接次入帐，抵胸为礼。

　　统万征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落座。这间红顶大帐虽然是翰军主帐，然而空间并不显得很宽裕。

　　五个人在羊皮圆褥上依次坐下来之后，面前便只余了约摸四尺径的空敞地。

　　统万征徐徐地在手边摊开一张城池地图。

　　“陲良城共分三个门，西和、东正和南胜，”统万征指点着地图上的黑色标识道，“这次崇国派来对付我们的，又是老朋友，邵捷章。”

　　“邵捷章亲自在东正门坐镇，在这人手上我们苦头吃的多、便宜占的少，”他说到这里又拧了拧眉，好像是被唤醒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的想法是，东门只派少量兵力骚扰，从剩下两个门里面挑一个，集中兵力猛攻。”

　　“南胜门守将江煊，也是老对手了，”左翼将军律门徹开口道，“就只有剩下的那个，叫什么唐卜明的，还从来没听……”

　　“此人我认识。”那黄皮的郭参军忽然插话道。

　　“郭思沔，我们还没讲完话，哪里轮得上你插嘴！”右翼将军敖满喝道，同时睁圆了眼睛瞪了这个不识相的异族参军一眼。

　　统万征冲敖满伸出一只手掌，示意他不要动怒。

　　“郭参军，你说。”

　　“大帅可还记得滕光十六年，厉钺那一战？”郭思沔道。他那两撇胡子在唇上一耸一耸的，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怎么，”统万征神情微微一动，“他原来就是那个临危受命的督军？”

　　“不，”郭思沔摇头道，“他是那个临场逃跑的副将。”

　　两个将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就攻西和门！”敖满道，一巴掌拍在那张地图上。

　　入夜，四万翰军集结西和门下，赤色的战甲和着熊熊烧起的火把，将原本浓墨一样的天穹都染成了微红色。

　　高亢的号角吹响，宣告着第二次攻城正式开始。

　　统万征再次站在坡地上，远远眺望着城门附近的情况——那里，简易的两座壕桥已在掷石车的掩护下顺利搭过护城河边界。

　　紧随其后，十辆外蒙生牛皮的高大冲车辚辚滚过壕桥、发起首轮冲击。

　　而作为防守的一方，崇军已在射楼里布开十余银色的巨弩，完整地覆盖住了城墙的南北两面。伴随着一声令下，巨型的箭矢如流星一般寒芒尽绽、裂幕坠落。

　　几乎就在银箭四坠的同一时刻，十辆冲车齐齐斜支起笼在车顶的铁质罩盾，仿佛是褐红巨木上陡然簇开了幽黑的鲜花。

　　虽然弩|箭的威力甚强，击破了冲在最前面两驾车的骨架，然而剩下的几辆在这伞状罩盾的掩护下，已成功越过银弩的攻击范围，很近地贴近了城墙。

　　作为翰军攻城前锋的百余骁勇现在正顺沿着车内垂挂的黑木窄梯依次攀援至顶面，虎视眈眈地伺候一个恰当的时机来跃上城头。

　　直到此时，对面的城门依然紧闭、未见守军列阵迎战——城内的崇军据坚不出，只是围着大弩排了一圈的弓箭手和狼牙兵静候在城墙顶上，随时准备捶杀攀墙的敌人。

　　“敌军畏死不出，先败一成！”统万征火光映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萧肃的杀气，带着这股杀气他举拳高声喝道，“传我帅令，首登城墙者，封登校尉，授兵一千，骑五十匹！”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帅令一经传递，翰军可谓是人人精神抖擞、个个争勇求胜。

　　一时间，在石雨和箭雨呼啸交杂的霭黑天幕下，红色的战甲烧得如火如荼，又翻搅起来如同峡涧内凶险的水浪一样席卷而上、拍岸不绝。

　　转眼之后，人们已经可以瞧见有几个先锋爬上了墙头，开始与守军近身肉搏。

　　一个身着青鳞战甲、披风猎扬的身影就在这时出现在了城头。

　　“那就是西和门的守将吗？”统万征眯起了眼睛，远眺。

　　“正是。”郭思沔点头。

　　“他身后那几个，又是什么人？”统万征抬出手指，又问。

　　郭思沔顺着主帅手指的方向望去，隐隐绰绰地看见那里一共有六个人，统一穿着白色的法袍。

　　“不好，”郭思沔惊道，“是术士！”

　　他抬头又看了一眼天色，“恐怕……他们是想把雪云提前拉过来。”

　　话音刚落，空气中果然传来轻微的裂响，北方天空飘着的那朵乌云骤然裂为两团，仿佛被一把刀直直切开来了一般。

　　现在小的那一块正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快速向着陲良城奔来。

　　然而落下的不是雪，也不是雨。

　　是冰雹。

　　拳头大小的冰雹自云层闷声坠落，重重砸在正以云梯攀援城墙的翰军身上。几个兵士站立不稳，惊叫一声从梯上坠至了外面的护城河。

　　而更令他们心思悚动的是，这从天而降的硕大冰雹还只是不幸的开始。很快，数万人又眼睁睁地看见，现在落在墙面上的冰，又和活物一样慢慢地延展开来。不一会儿的功夫，面前的整个城墙已经牢牢冻结为一个坚不可摧、光滑如镜的冰崮。

　　许多尚身在城外的翰军显然是没见过这阵仗，一时张口结舌、驻足不前。

　　“得先杀那几个秘术师。”郭思沔献策道，“否则攀登冰面，难于登天。”

　　“杀不了了。”统万征又观察了一会，皱眉转过身去，“我军士气已衰，强行再战只会损失更重。”

　　“暂且鸣号收兵吧。”

　　然而就在这时，崇军中忽然响起一片骚乱的惊叫。

　　“白袍鬼！”

　　“白袍鬼怎么在这里！”

　　统万征猛然回身、抬头，却见城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崇军大片的深重青色中，这抹白影旁若无物、兀自穿行，如正在刮削鱼鳞的一柄恐怖的利刃。

　　尤其令人吃惊的是，他明明只有孤身一人，身旁全副武装的兵卒竟然没有一个出手阻拦，反而还有几个人迟疑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们还来不及做出反应。

　　白袍鬼手中的利刺已经准确无误地扎进了唐卜明的左胸。

　　“还记得我吗？”他问。他的大部分面容隐藏进了兜帽的阴影里，只有嘴角噙着一抹冷酷的笑意，“燕北塘。”

　　“唐……唐将军！”立于一旁的副将明显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目瞪口呆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拔刀叫道，“抓刺客！”

　　然而，白色的身影已经在这句话出口之前掠下了城墙。

　　像一只鸟一样飞下了四丈高的城墙。

　　“放箭！放箭！”

　　白袍鬼短暂地落在护城河中躲避箭雨，之后第二次纵向空中。一个眨眼的时间里，他又重新回到了城墙之上。

　　这一套一气呵成的动作，恐怕只能以翩若惊鸿、蜿若游龙八个字来形容。

　　足下点过几支斜斜刺来的长戟，白色的身影飞鱼踏浪般疾行而去，这次终于彻底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对面守将已死，军心大乱，”统万征第一个自这场恐怖的刺杀中反应过来，举拳高喝，“给我冲！”

　　术法凝成的冰面仿佛是应声破裂。翰军中一时杀声四起，赤红色的巨浪猛扑过城头，气势汹汹、势不可挡！

　　“那个白袍鬼是个什么来头？”统万征这时带着些许震动的神情问，“崇国竟然有这样的人物在？”

　　“这个白袍鬼，”郭思沔垂首答道，“具体什么来历无人知晓。只是他自三年前开始现身杀人，行事凌厉异常。大帅须知，刺客为了隐蔽身形，大部分都身着黑衣，藏在阴影之间。然而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一袭白袍，且经常在众目睽睽之中下手。久而久之，崇国之内无人不见白袍而色变。”

　　统万征点点头，面上显露出凝重的表情来。

　　“叫你崇国的朋友查一查，这个东西什么来路，到底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