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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疫情 ...

  •   温言告别,看着老人的子女搀着老寿星走远。陈莫二人并肩往回走。陈姜鼻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抬眼是嬉闹的儿童,苍翠的远山,袅袅的炊烟连接着天地,平静地让人沉溺其中,不忍打破。他捏了捏袖中的信,忽然不想开口。
      可世间哪有恁多如意。二人回到医馆时,一个青年正牵着马站在门口。莫三平静的眼神忽然就变了,眼睛深处腾起的浓重的悲哀和伤痛仿佛无边黑暗,拽着莫三坠向荆棘。陈姜面色也是一沉。青年转头看向二人,略有些惊喜,并未感受到气氛不大对,起手行礼:“莫师兄!陈师兄也在!”莫三点点头,开口却嘶哑了一瞬:“所来何事?”青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外皮青绿,依稀印着云纹蛇杖,他双手托起这封信,恭敬道:“师门有命,召莫师兄回还。”莫三却一时没有接,她无意识地把视线转向陈姜,是个信赖的、寻求帮助的眼神。陈姜叹了口气,收敛了身上的不羁之气,也从袖中摸出一笺短信,拇指回扣,立掌垂目,“师妹,师门有命,是回去的时候了。”莫三这才抬手,接下了两封信笺,信笺上和衣服上的卷云纹蛇杖在天光下彼此呼应,“这医馆如何?”青年再度起手行礼:“师门让我等轮流值守,定护一方康健。”莫三点点头:“既如此,”她垂眸敛目,“请容我到山寺拜别母亲。”
      山间清幽,绿意浸心。陈姜不请自来,拉着小红远远跟在莫三身后。莫三停在山脚,等陈姜走上来,“师兄是怕我半途跑路?”陈姜皱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顿了顿,又觉得不该多言,干脆闭嘴,扭头看向小红,小红蹭了蹭莫三,都是一副“我就要跟着你”的样子。
      山寺门边有一株桃花,山下芳菲已尽,它却堪堪开花,花瓣粉红娇嫩,温柔可人。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陈姜接过莫三的包袱和药箱,拉住想往里进的小红,示意他们就在门外等待。莫三站在门口,却没有迈步,她狠狠闭了闭眼,从头到脚整理了一遍衣冠,这才撩袍推门而入。
      陈姜站在门口,始终不放心,干脆把包袱和药箱挂在小红脖子上,自己几个腾身攀上了寺前古树,隐在枝叶间向寺内看去。
      山寺不大,一间主殿坐北朝南,泥塑着当地的山神,管着姻缘求子、求财求官,主殿门开着,能看见里面的供桌和善男信女敬的香,地上规整地摆着蒲团,只有一个小尼姑在敲着木鱼,敛目念经。主殿左边是睡房,右边则是灶间,靠灶间处生长有一大丛芭蕉,芭蕉叶卷曲舒展,油亮润泽,翠意仿佛下一刻就会沿着叶脉滴下来。芭蕉丛前是一口水井,井沿上青苔斑驳,只有经常打水磨到的地方才露出底下的苍苍石色。一块看不出年代的汉白玉石碑横躺在水井五步远的地方,被僧侣当成了石桌使用。此时,石碑旁正坐着一个布衣妇人,手中握着一串佛珠转着,石碑上放有一叠泛黄的纸册,莫三正直身跪在妇人身后,两人都背对着陈姜,并看不到表情。
      但陈姜仍感到一种窒息感。
      两年前,雨夜,仍是这样相似的场景,却带着斑驳血色和泪意。
      当时陈莫二人不过十六出头,正在昆仑山门修学。陈姜修的武道,立的是从军的志向,莫三则从父路修医道,惟愿济世救人。二人都可算是师门中顶尖的门生,年纪轻轻,对于课业便已烂熟于心。莫三饱读医书,修学途中跟着先生,探究了多种疑难杂症的治疗方式,被先生认可为“医术精湛”、“可当大用”。陈姜则善于武技,有千人中取敌首级的功夫,更长于筹谋,但许是出身医家,心性温软,杀伐果决倒有些欠缺,可为将才。
      只是时事莫测,突发时疫。莫三之父莫儒领人入疫区,但事态已无法控制,疫情严重,无从追因,为防止疫情进一步扩散,带来更多死难,莫儒请命朝廷封闭疫区,将青年大夫送出,自己带着含了决绝死志的少数大夫坚守,并试图找出病因。奈何世事并不想话本中那么圆满,病因未出,大夫尽皆殉身,但幸而大夫们的坚守,疫情无一例扩散。昆仑山派作为最高级的医疗力量,有几个染病者被送到实验室中,主攻这一块的先生们领着莫三他们日夜实验,多少药下去,才堪堪救回一人,然而对病因也无可奈何。莫三刚从实验室出来便惊闻父丧,赶到时,只来得及给大夫们送葬。莫母张氏在送葬队列中几欲绝倒,悲恸难忍。原定将大夫们土葬,但莫三毕竟医界年轻翘楚,竟大逆不道拦住众人提出要进行尸检,继承父辈遗志,找到病因。人人惊诧,有人甚至骂出了“冷血无情,只顾成果不念人伦”的恶语,老山长力排众议,护住了得意门生,但这些理论太过惊世骇俗,最终还是没能尸检,只为了防止污染土地,将土葬改为火葬。莫三亲手持火把,跪在木堆前叩首,焚化了父辈遗体。
      疫城之人几近死绝,疫情才慢慢平息下去。这次时疫,死伤者甚众,无力和绝望感深深地埋在每一个曾经参与救援的医家心中,遍地哀鸿更是让百姓们闻其色变,甚至有当地乡民说道:“太平村中三百户,没死人的只三户。”
      是夜,莫三收敛了父亲骨灰,置于瓷瓶中交由母亲,窗外大雨滂沱,窗内人以泪洗面。莫氏夫妇伉俪情深,莫母张氏恍如一夜苍老,她抱着亡夫骨灰,嘶声勒令莫□□学,说什么也不愿意独女再修医道。只是一向恭顺的莫三拒绝了。
      “我不愿。”莫三跪在母亲身后,声音暗哑,“若我不再行医,我莫氏几代医家就绝在我这一脉,父辈遗志随风,且父亲去因未明,我又如何对得起父亲。”莫母眼睛都红了:“那你让为娘如何?你想想你今天说的是什么话?!你父亲都去了,你居然,你居然还要将他······你们医者都是这么冷血吗?你简直是个变态!你平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吗?你为何解不了这次疫情之困,为何救不了你父亲!你父亲出诊时我彻夜难眠,生怕他出事,替他担惊受怕一辈子,如今还要为你担惊受怕一辈子吗?!咳咳······”她情绪太激动,莫三几步上前要替她揉按穴位,却被母亲一把挥开,莫三心若刀绞,立在那里,只能轻声唤:“母亲······”二人一坐一站,气氛僵硬。莫三垂着头,心中酸痛,却又忍着心中悲意,并没有哭出声来。陈姜想倒杯水给莫姨,只是几日来诸事繁杂,无人注意水壶已空,他放下佩剑,起身出屋,打算去倒壶热茶回来。
      “我受够了,受够了······”张夫人神经质地喃喃道。母亲的神志连受打击,眼前安静地躺着装着骨灰的瓷瓶,屋内被苍凉雨声渲染得阴凉一片,心里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恍然间她瞟到了一旁桌上的佩剑,我活着就还要受着折磨,还要担惊受怕,死了岂不一了百了?!她忽然俯身抓剑,“锵啷”一声寒光出鞘,莫三一惊,飞身上前,只是功夫稀松平常,更加上母亲此时悲愤,平时就做做家务活的妇人竟然力气大得惊人,莫三一时抓不住,干脆拿手掌死死抵住,剑锋锋锐,切入肉中,鲜血一滴滴顺着剑身滑到地上。莫母受刺激太大,几乎失了理智,见自己没法自刎,竟悲愤道,既如此,我还不如废了你的手,伤了手,你便再无法行医。剑锋一转,直削入莫三左手手腕,腕上血管经脉皆断。
      陈姜回来时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冲上来取了剑。莫三再也忍不住,并不是疼,她的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母亲眼若死灰,死死捏着莫三的手,鲜血顺着手指绞缠,也哭的泣不成声。
      窗外雷鸣电闪,风大雨大,柔嫩的树枝被吹刮下来,只剩下小树挺着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雨中艰难支撑。少年的肩本应担的是草长莺飞和清风明月,而不是这样的淋淋痛意,只可惜世事不怜人,古来多无情。此时,距莫三定大名莫离,取字当归,不过两月。当时家人的情谊缠绵,现在却已阴阳相隔,明晃晃的如同讥讽。
      后来,为安母心,也是为了自省,莫三下山门,游方行医,不再提莫离之名,只按家门排序,自称莫三。莫母则携骨灰入山寺,日日颂经念佛,不问尘事。
      陈姜隐在枝叶间,静静地看着莫三母女。因为莫三并未离开医道,莫母对她失望,故而甚是冷淡。莫三也平静无波,行大礼叩首,拜别母亲,又从袖中掏出一袋银钱,补贴母亲日用,便要转身离开。莫三快走到寺门口时,莫母忽然起身,拿起那叠泛黄纸册,手指微微颤抖,递给莫三后像逃避什么一样,低头转身匆匆走回主殿,跪在蒲团上开始一圈圈转她的佛珠。香烟袅袅,只能看到一个略有些佝偻苍老的妇人背影。
      陈姜翻身下树,莫三合上寺门,抬手招来一边溜闲的小红,取下了包袱和药箱。陈姜问:“姨给了你什么?”莫三把药箱放在地上,规规整整地把纸册放进去,“是我爹的手稿。”衣袖抚动间,隐约露出左手腕上的狰狞疤痕。
      有些疤痕或许能被时间淡化,有些却不能,它们就刻在那里,不时刺痛,提醒你不要忘记曾经的森然往事。
      二人一路东行。莫三买了匹黑色滇马。滇马个头小,在小红面前有些瘦小,但胜在耐力和体力强劲,行走山道树林倒也毫不逊色于小红。莫三在路过小村集市时买了兽糖,托在手心里喂滇马吃,滇马牙口还小,看着活泼,莫三挺宠它,只是取名照旧随意,就叫“小黑”。小红自小和陈莫二人一起长大,突然有马来和它争宠,有些不高兴,低头拱莫三的腰,还拿嘴去衔莫三的衣角,企图把莫三拖开,莫三拍了拍小红的头,随便呼噜了一把,又去哄小黑。小黑得意地朝小红“咴儿”了两声,低头舔糖,小红觉得莫三在敷衍它,特别生气地喷了个响鼻,委委屈屈去找一旁斜靠在树上的陈姜。
      已是夏天,有些地方的莲蓬出了,农人摘了一些到集市上卖。陈姜买了些,此时正抱着一怀的莲蓬剥莲子吃。莲子清甜,他把莲子从莲蓬里捏出来,指甲掐出一条缝,剥掉外边青碧的皮,去掉微苦的莲子心,剩下白嫩的莲子。他边剥边吃,自己吃一个,喂小红吃一个,又挑了几个饱满的莲蓬架在树枝上,打算等会儿留给莫三。
      休息得差不多,二人翻身上马,小红忘了和小黑的不对头,愉快的咬着一个莲蓬茎,一甩一甩地和小黑逗乐。
      离昆仑山门所在昆城已经不远,约莫三四天的路程。路上的行人却面色匆匆,一个个接连行来仿佛逃难一般,面生得可以,不像寻常赶路人。陈莫二人感觉不大对,对视一眼,陈姜拦下一人,问道:“老乡,你们为何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老汉紧了紧身上背囊,语速很快:“昆城那边出事了,听说又是前两年的时疫,我们想着先跑远些,免得死的不明不白。”
      “什么?!”陈姜和莫三俱是一惊,莫三又问:“老丈是昆城中人?”
      “不是不是。”老汉连连摆手。
      “那这时疫之说又是从何处听来?”莫三下马细问。
      “听昆城里跑出来的人说的,听说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一开始人只是吐,后来就又吐又拉,死的时候啊浑身干瘪,这不就是两年前那场时疫的死相吗?”老汉伸出蒲扇一样的手抹了把脸,又说,“有人说啊,这怕不是时疫,连昆仑山派都治不了的,怕是有人触怒了上天,上天示警,降下邪祟惩戒世人咯。”
      莫三回头看陈姜,陈姜眼神坚肃。莫三蹬镫上马,陈姜从怀里掏出一小包卷烟,递给老汉,道过谢后提缰便走,小红吐掉了嘴里的莲蓬,人立而起,两人两骑向昆城奔去。越近昆城,空气中的烧焦味道越来越重,昆城一角腾起黑烟滚滚,天光都显出不祥的暗红色。

  • 作者有话要说:  当父辈死去,少年人才会真正承担起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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