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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死婴 ...

  •   次日清晨。乡村郊野的空气十分清新,裹着山风,混着早上各家煮早饭的米香,打着旋从人的鼻端掠过。正是初夏,微凉的风正好清心醒神。陈姜仿佛是打着长住的念头,一大早就贤惠地洗干净了连日来赶路换洗的脏衣服,晾了一院子的衣物,在微风吹拂中泛着隐约的皂角香味。莫三从厨房出来,手里托着两碗白粥一盘馒头,也是寻常村野中的早饭。陈姜接过馒头和粥,三两口解决,就要牵着马出去溜。莫三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粥,抬眼看了看,“师兄,我今天得出诊,算日子隔壁村里的孙家娘子也该生了,要过去看一看。”
      陈姜拉住马笼头,“要骑小红去吗?”
      “不用,平时都是走的。”
      陈姜笑笑,“行,那我带小红去清水潭,有事再喊我。”
      立在树丛后,陈姜默默地看着莫三收拾好药箱,锁好门,在门上挂了牌子,说明今日出诊,出诊地隔壁村孙家,大门口新挂的“这是医馆”的牌子半掩在出墙的树枝里。小红有点着急,低头去撞陈姜的腰,陈姜恍然回神,翻身上马,一路哒哒去了清水潭。
      昨天刚差点淹溺了阿圆的清水潭依然平静,大早上的,小孩子都被拘在书塾里,大人都去干活了,潭边上并没有几个人。陈姜解掉小红的笼头,让它自己去吃草,自己寻了一棵柳树靠坐下来。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并不灼热,却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在混乱的江湖中忽然来到这样的清净桃源,陈姜随时绷着的弦忽然松了一松,鸟声啁啾,陈姜目光放远放空,思绪却百转千回。他动了动放在地上的手,手腕处的皮肤突然蹭到了一块冷意,他低头一看,佩剑安静地躺在一侧,暖融融的太阳下却始终沾不上一丝热气,仿佛永远逃不开那个雨夜。陈姜向后一仰脑袋,借着树荫随意挡了挡太阳,干脆利落地闭眼睡觉。
      这一睡竟直接睡到了晌午,陈姜被饥饿叫醒,小红在一边无聊至极地拔草玩。回家路上,一路都有大娘大婶和他打招呼。陈姜生得清秀,又喜欢笑,笑的时候会露出一颗虎牙,带着生机勃勃的少年气。他平时来找莫三只待一晚,没有多少人见过他,这两天倒是出来的时间多些,招来了大娘大婶们的注意。而小朋友们对相貌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只注意他腰侧的佩剑和那匹枣红大马,老是琢磨着想和他玩,从书塾门口过的时候,一堆小东西从窗口看出来朝他笑,又被老先生揪回去。
      陈姜到家时,莫三还没回来。天边有几朵云,温度稍稍降低了一些,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他把晾在院子里的草药提前收拾进药房,找到早上剩的粥,舀光了喝完,看着厨房里的土豆青菜,思考要不要给莫三做饭,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莫三什么时候能回来,提前做好饭又怕焖久了败味,干脆自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逗隔壁家的小奶狗,不时抬头张望,看莫三那身青绿的袍子什么时候从路口回来。
      等了好久,没等到莫三,却见阿圆娘拎着一篓鸡蛋来,阿圆抱着一只布老虎跟在她娘身后,看到陌生的男性又怯生生地缩了回去。阿圆娘昨天倒是看到陈姜,只是太忙乱没顾得上打招呼,对着陈姜温温柔柔地笑了笑,低头行了个礼:“大夫。”陈姜赶紧站起来,膝盖磕了小奶狗的下巴,小奶狗“唔”的一声,不开心地跑去找阿圆。陈姜回礼,“您不要客气,我是阿离的师兄,但并不是修医道的,不是个大夫。”阿圆娘回头看看正在和奶狗玩的阿圆,小家伙们总是有跨物种的友谊,阿圆娘眼神温柔,提起鸡蛋递过来,“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昨天多亏了莫大夫,您······”
      “喔,我姓陈,陈姜。”
      “陈师兄,既然莫大夫不在,那您替她收下吧。我们家没有什么好送莫大夫的,还请不要嫌弃。”陈姜毕竟年轻,嘴里还没有那么多漂亮话,只在逗师妹的时候能发挥正常,扛不住人家的真诚,只得道谢收下。
      眼见得天都要黑了,远方传来隆隆闷雷声,已经隐约闻得见远处的雨腥气,陈姜收了衣服,自己随便做了些东西吃,心里隐隐觉得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拎起伞打算去接莫三,一推门却是扑面的瓢泼大雨,小红不安地在院里棚下看过来,一双眼睛明亮的带着水汽。才是开门关门的功夫,陈姜一身衣服已经尽皆湿透。打伞也没多大用,他快步来到棚下,披蓑衣戴好斗笠,牵着小红出了院门。
      乡间土路泥泞,不远处还不断有闪电劈过天空,蜿蜒如蛇行。陈姜怕小红走不稳,下马步行,深一脚浅一脚在土路上走,一滑一个坑,浑身滴水,心里却越来越紧,逼得他不断加快脚步。
      等到孙家门口的时候,只听门内苍老的哭声、争执声一片,浓重的血腥味透过雨帘直接冲进鼻腔,他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赶紧推门进去。一进去,只见主屋门大开,烛光昏黄,一个老妇人瘫在地上,哭的声嘶力竭,哭嚎着:“我的大孙子啊,大孙子啊!造孽啊!”一个庄稼汉垂手站在一边,表情木木,莫三站在烛光里,青绿色的袍子上全是血迹,脸色苍白平静,仿佛没什么感情,听到门响,转头看过来,眼睛里却隐有泪光。
      陈姜几步上前,默不作声立在莫三身后。莫三冲他点点头,转头继续对老妇人说:“谁给的方子?”老妇人满脸的皱纹缠成了一片,眼泪浑浊地积在皱纹里,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旁的庄稼汉嗡嗡地答话,“是一个游方郎中,他,他说,娃是个女娃,喝了他的方子就能在生下来之前把女娃转化成男娃······”“愚蠢!所以你们就给娘子喝了?”莫三垂在一旁的手气得都在抖,“为什么不来问我?”庄稼汉声音都哑了,慌得不知道干什么,“那个郎中,他说你是女人,不牢靠。”莫三手一紧,转头死死看着屋内,良久后肩膀突然一垮,闭了闭眼,向陈姜点了点头,示意他跟她进去。庄稼汉一看外男,就想伸手拦,莫三一个眼神钉过去,“我师兄,男大夫。”刻意在“男”字上加重了音调。陈姜凉凉地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肃着脸进了屋。
      进屋之后,景象之惨烈生生让见惯生死的陈姜都顿住脚步。床上躺着的孙家娘子早已气绝,脸色如纸,床脚放着几大盆血水,陈姜知道这孙家娘子定是大出血止不住,生生淌干了最后一滴血死掉的,浓烈的血腥味和死气充斥在这小小的屋子里,仿佛闪动的烛火都快被熏得灭掉。一旁的婴孩也是个畸形的死婴,整个人不正常的肿大,浑身糊着火棉胶一样的东西,间或有裂开的地方,露出其下血红的皮肤,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是两个血窟窿,生殖器更是不男不女。老妇人挣扎着探头看一眼,又惊叫一声趴了下去。莫三低头收拾着药箱,露出的手臂上隐约可见几个乌青的指印。陈姜协助莫三收拾好银针器材,拿了提前准备好迎接新生命的包被裹好死婴,莫三拿了布巾一点点擦掉孙娘子脸上的汗水,理好她汗湿的额发,整理好死前挣扎凌乱的衣物,起身出门,陈姜把死婴放在孙娘子身侧,低头行礼,也转身出门,留下仍在哭嚎的老妇人和庄稼汉在雨夜中,一次就失去了两个亲人。
      小红走在莫三身边,尽力拿身体抵住莫三,防止她在雨地里滑倒。莫三越走越慢,陈姜握住她的肩膀,“先回家,雨太大了。”手心里那一点点温热在冰凉的雨水里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只是传来的力道依旧坚定,莫三点点头,抹了把脸,眼神有些狠厉,继续向前走去。
      屋里没有点灯,昏黑一片中萦绕着药香,把小红安置好的两人才一推门,身上的寒凉雨气和湿气就裹走了屋里积蓄的一点暖意。陈姜去烧了热水,两人草草冲了一遍,换好了干爽衣物,莫三散开了头发,拿布巾擦着水。陈姜冲了姜茶放在莫三手边,问:“今天怎么回事?”
      或许有些人认为,再提起来是揭人痛处,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出来,有人帮忙清理总比自己烂在心里好些。莫三理着头发,有些急躁,梳得有些快,扯掉了不少纠结的长发。陈姜试探性地拿过莫三手里的梳子,站在她身后一缕缕地帮她梳头。
      莫三才开口,声音嘶哑地说不出话来,她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道:“孙家老夫人想要男孩想疯了,觉得孙娘子嫁进来一定要给孙家留根,不是男孩就不能生,她问过我好多遍,我没说孩子的性别。一个多月前有个游方郎中经过,她就请了那人去,那人说孙娘子怀的是女胎,老太婆急疯了。游方郎中趁机收了他们家二两银子,给了个方子,说照着喝就能把女胎转成男胎。”
      莫三端起姜茶喝了一口,姜味冲的她抽了抽鼻子,“老太婆得了宝似的,硬生生逼着孙娘子每天一碗的喝那汤药。今天我去的时候人就快生了,那肚子大的一看就不对,摸上去直接胎位不正,孙娘子拼死拼活挣下了孩子,出血量太大了,根本来不及止血,我直接拿布巾团成一团去填,根本止不住。”莫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边,“她的血就从我手上一股一股地流出去,孙娘子死前面张着嘴喊我,但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流着眼泪,她一直攥着我的手腕,一直在说‘给我看看孩子’,我根本不敢说她孩子也没了,只能骗她‘孩子好好的,你坚持一下,不坚持不给你看孩子’,人没的时候她还冲我笑了,问我说‘是男孩子吗?’我刚说了‘是’,人就没了。”
      姜茶的热气萦纭,映得莫三眼角有点红。“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在问这些,我为什么没能止血,为什么救不回来她,我如果早去几天是不是还有机会?他们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信我?男孩子有那么重要吗?”陈姜理顺了莫三的长发,从背后倾身,给了莫三一个环抱,躯体温热,被雨水浇凉的耳际还没有回温,凉凉地擦过脸侧,“阿离,你尽力了,你做的很好。”
      莫三心里一直憋着火,生命在手中消逝的无力感、对孙家人愚昧的愤恨无处发泄,眼睛酸涩却强忍着。直到现在,眼底水意才萦萦而上。陈姜转过来,拉了个板凳在莫三面前坐下,拿了红花油替莫三揉按腕子上的青紫,那是一个女性死前挣扎留下的痕迹。陈姜擦去手上的药油,伸手捏了捏莫三的耳垂,又托起她的侧脸,两人目光相接,“阿离,我们生来平庸,难免失望无力。但我们只能背着失望走下去,这样的失望和诘问让我们知道自己的不足,知道世界的无奈,让我们时刻警醒,走的更远,这是医者对自己的负责。”
      只是事情还得靠自己想通,别人的话再如何诚恳,不入心的话也只是随风过耳。陈姜躺在窗边小榻上,被子半盖在腰间,左手一直摩挲着冰冷的佩剑。他能听见床上莫三翻来覆去的悉索声。他想,但人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不是吗?
      有人说,亲历过生死后,会有一个顿悟的机会。而医者作为医者,手中经历了多少次欣喜的新生,多少次绝望的逝去。每个生命的离开,都是对灵魂的一次淬炼,生生淬炼出医者灵魂中的精华,也许是坚韧,也许是慈悲。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听老人说过的事情,民间有人为求男胎,乱找了所谓能逆转性别的汤药给孕妇喝,导致死胎。死婴的描写参考火棉胶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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