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桃源》五味子五味俱全

20、第二十章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秦和才醒过来。他醒了之后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根本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会睡着的。
　　他随即意识到，昨天晚上姜荃的举动，是在用他的方法照顾自己。
　　一般安慰人，只需要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就好了。但安全感这种东西，并不一定是要被圈在怀里，被人照顾才能产生的。对于秦和这种本就习惯于处在强势位的人来讲，普通的安慰方法只能带给他更多的紧张情绪，尤其是在这种紧张情绪出自自认为是由于自己失职，给对方带来伤害的情况。
　　这种情况下，只有那个人展示出自己对他的需要，才能真正安慰到他。这表明了对方对他失职的原谅，并且仍然愿意相信他，依靠他。
　　而秦和发现，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姜荃已经自然而然地这样做了，仿佛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他本能地知道如何安慰处在这种情况下的自己这类人。
　　姜荃的心思总是很简单，所以这种“曲线救国”的方法绝不会是深思熟虑的产物，而可能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秦和现在是对姜荃的身世越来越好奇，也是越来越忧心了。
　　姜荃自然是醒着的，看着秦和醒过来，还对他眨了眨眼。
　　等退了房，上了车，时间就已经不早了。
　　路上照例还是比较无聊的。没有收音机，没有音乐碟，副驾驶的“奇妙乘客”也并不是个健谈的人。秦和因为昨天的事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觉得有个结横在自己心里，如果不解开的话，他就一直不舒服。
　　而他明明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而现在，是时候面对这个问题了。
　　“无聊吗？”秦和开口问道。姜荃摇了摇头，说了声不无聊。但秦和却说：“我无聊了。给你讲个故事吧。”
　　姜荃一如既往地答应了。
　　秦和于是说了下去：“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
　　“大概是二十年前吧，有一个小男孩，生活在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里。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爸爸妈妈都很忙，而老一辈的人都住在乡下，以前小男孩没上学的时候他们还能帮着带一带，但他回城里上学之后，就都爱莫能助了。
　　“爸爸妈妈总也不在，小男孩家里又没有兄弟姐妹，小时候的玩伴也都见不到了，他感觉自己非常的孤独。而最孤独的是什么时候呢？就是学校放假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盼着放假，而他却不。假期里爸爸妈妈也要工作，怕他遇到什么危险，便会把他反锁在家里。他出不去，别的小朋友也进不来，更别说找他玩了。
　　这确实保护了男孩的安全，但却助长了他心中的寂寞。电视早就看腻了，作业也写完了，他最渴望的，有学校里小伙伴的陪伴，更多的，却是对父母的思念。”
　　说到这里，秦和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你看，多讽刺。”姜荃没听明白，但秦和罕见地没有解释，而是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这其实没什么，很多父母非常忙的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意外却发生了。”
　　“那是一天晚上，小男孩把父母提前准备好的晚饭热热吃了，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视前发呆。他不知道，隔壁因为线路老化，正酝酿着一场大火。”
　　“隔壁没人在家，便也没能将这场火灾防患于未然。小男孩起初只是闻到呛人的烟味，感受到渐渐攀升的温度。但很快，卧室的墙壁轰然倒塌，火舌引燃了卧室，势不可挡。
　　“小男孩在客厅自然是惊恐万分。但幸好，学校的紧急避险课程教过他应该怎么做。他拿起毛巾，冲到洗手间沾湿，之后又跑到了阳台。
　　“他一到阳台，便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安全了。因为他看到小区门口已经有了几辆闻讯赶来的消防车，正向着这边驶来。”
　　“他还没开口呼救，却听到楼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一低头，发现是自己的爸爸。他应该是刚下班，扔了手里的东西就往楼里跑。
　　“小男孩吓坏了，他知道着火的楼房里极其危险，急忙大喊，但却已经晚了。
　　“他隔着阳台的门，看向自己家的大门，惊恐地发现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门被打开了，自己的爸爸就站在门口。他看起来糟透了，烧伤已经触目惊心。小男孩想告诉他不要进来，快走，但是，”秦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那扑面而来的情绪。姜荃已经看出他的反常，想要说什么，但秦和却一摆手让他不要出声，之后近乎执拗地继续，仿佛这个故事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似的。
　　“但是，他刚跨进房门，就被一块水泥板砸在了下面。钢筋早就因为高温融化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撑不住了。真他妈该死。”秦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但却在下一秒换上了一副讽刺的笑容。
　　“你知道最他吗该死的是什么吗？就在他被砸中的两分钟之后，我就被赶到的消防队员用云梯接了下来。”
　　“我家住在三楼。”
　　“这场火被消防队员在两个小时内基本扑灭了。”
　　“他是这场火灾唯一的遇难者。”
　　秦和硬撑着把车停到了紧急停车带，再也控制不住，一眨眼，两颗泪珠就掉了下来，落在他攥的发白的手上。
　　“一切都他妈因为他想逞英雄！”
　　“都他妈是为了救我。”
　　秦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是他一直以来都不愿提及的事。他在出事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也让母亲不要在他面前提。
　　“他的死，不值得。”他是这么跟妈妈说的。
　　他死得太过于轻飘飘的，不值得自己悼念他。
　　自己也不值得他用命去救。
　　“他……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什么软话……他要在外面跑工程，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怎么，在这个时候舍生忘死起来了？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他救我！他凭什么……我也不值得他用命去换……”
　　秦和知道自己的症结就在这里，但跟姜荃坦白这个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的心结，还有另外的意思。
　　“他凭什么就这么死了……我不想为这种事，这种根本就毫无意义的牺牲背上一辈子的愧疚和不安！我在他眼里就这么脆弱吗？连两分钟都等不了了吗？他凭什么替我做这种决定？他根本就不了解我，不信任我。”
　　“所以我发誓不做像他那样的人，不用自己的决定来绑架别人，也绝不让人再在我面前逞能。”
　　“但是，无论我做了什么样的努力，终究还是越来越像他。甚至有一次连我妈都说，能在我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我甚至还选了医生这种职业，这种一个决策轻易就能影响人生死的职业。
　　“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我不能再骗自己，也不能……不能再骗别人了。”
　　“我真的有努力改，真的……可是都白费了都白费了……”
　　秦和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看着姜荃一直认真地听他说话的脸，便像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小孩一样停不下来了。他把这归结于自己压抑了二十年的情感突然爆发，总归不好控制。但他也明白，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他没跟长辈们说过，没跟有着十年交情的张珊珊说过，甚至没跟母亲说过。
　　姜荃在他心里是特别的。不只因为自己喜欢他，更因为他对自己的无条件信任，让他也第一次愿意用同等的信任去回报。再说，他也确实压抑太久了。
　　秦和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时不时掉点眼泪。而且姜荃也就只在开始的几分钟里慌乱了一下，之后却像早就习惯了一样平静下来。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直盯着秦和，确保他在寻找自己的时候能让他一眼就看到自己在认真听他说话。他也没有试图用肢体语言去安慰他，仿佛一开始就知道对普通人有用的拥抱和触碰对眼前的人类不适用。
　　这也确实是秦和最需要的，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因为他清楚他烦恼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而不是因为那场火灾。旁人的安慰，他在十岁那年，就已经听够了。
　　二十分钟之后，秦和渐渐缓过神了，没了之前的情绪作支撑，他的理智终于回来了，于是性格中的本能又开始让他觉得不安。
　　自己会不会给他太大压力了？或许他本来不想这样看到自己这么失态的一面？
　　但当他看到姜荃的眼神时，他的不安几乎是立刻就缓解了。姜荃的表情还是像之前那样，并没有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怜悯，也没有任何形式的不耐烦，有的只有信任和坚定。
　　他是真的相信我能自己处理好这一切，自己只需要在旁边，在对方需要的时候，给对方力量就好了。
　　遭了。秦和把头转回前方，用前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哭了太久，他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在发烫。
　　本来想说出来，让姜荃做个选择，自己这个已经失败到无法再失败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他的信任。但当他不假思索地选择继续相信他，甚至看起来都没注意到其他的选项时，他自己却好像陷得更深了。
　　他不知道姜荃对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就擅自爱上了他。
　　都说先爱上的先受伤，罢了罢了。这种事，哪是人能决定的了的呢。何况，如果是为了此时就在身边的人，秦和甚至觉得受伤都是快乐的。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理解了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其实一直都是理解的。
　　所以一定要保护好他，也要保护好自己。绝不能再让自己想守护的人承受这样的痛苦。
　　自己受过的苦。绝不能再让他遭受了。
　　这太残忍了。
　　至少，至少要在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这么做。
　　他慢慢发动车子驶回了路上。虽然一路无话，秦和的眼睛还红红的，但是秦和知道，他是被身边的人充分信任着的。这个认识让他从心底里涌出一阵阵暖意。
　　他们本来出发得就晚了点，又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到达本市时，已经到了万家灯火的时间。
　　两人上了楼，姜荃站在一边看着秦和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秦和一推开门，刚才还在心里涌动着的暖意立刻被眼前的一幕吓跑了。
　　借着外面的路灯照亮，秦和看到漆黑的客厅里又一次布满了玻璃茬，再抬头一看，春节前刚换上的新玻璃又一次被砸得粉碎。这一次，秦和甚至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了“作案工具”—一个看起来很光滑的球。
　　“谁又……”秦和还在烦恼谁家的小孩这么讨人厌，害自己又得换玻璃，一转头，却发现姜荃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
　　这是秦和第一次从姜荃的表情里看到这么明显的恐慌。
　　“快跑！”姜荃把他往门外拉了一把，力度之大让秦和险些摔倒。
　　“快跑，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