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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城晚(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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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依旧是做梦,梦中连绵不断的细雨,在发霉的绿苔墙角堆起一片潮冷,蔓延过浮着一层青苔的湿漉地面,雨打下的合欢花颓靡地散落一地,沾着冷冰冰的雨水,被卢夜描摹在画纸上,渐渐凝固。
“画重了。”少年不知何时走到身后,卢夜感到耳畔一阵凉意。
见她依旧是不解的样子,少年俯身,白皙的手骨指到画面上的合欢上,“色彩上重了。”
卢夜抬头看着雨中的合欢,似是哭泣般溅满泪珠,却依旧是淡妆浓抹得清新喜人,她看了眼自己画上寥寥几笔的浅浅粉淡,禁不住道,“明明是浅了,怎么会重?”
“既然都已死去,色彩再重,都是徒然。”少年直起身,卢夜疑惑地看着他步步走远,消失在长廊尽头。似是从空旷中而来般,悄无声息,宛若花逝。
“白城。”卢夜忍不住喊道,却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她偏过头看看窗外,冷风呼啸声声入耳,额头上的汗珠似结冰般,瞬间冷了几分。
她不敢再合眼,不敢再看到断断续续的记忆中走远,徒留一片苍冷。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是一片挥霍,是对她脑海深处茫茫回忆的断念与追寻。
捱到鱼肚白浮现天际,卢夜肿着眼起身,半掩房门后,来到了魂牵梦绕的那棵枣树下。
雨落的瞬间凝成霜冻吊在梢头,清晨的寒霜未经散去便随年迈的枝干顺风摇曳,洒在卢夜头顶,移开半步,是风尘的气息。
她站在白城的门前,房门紧闭,除了冷风呼号听不到一丝声响。是有多久未见了?卢夜就这样静静立着,却仍未等到那扇门开。
或许,从来就没有为她开过。
回来的路上,大地正悄无声息地覆上落雪,窸窸窣窣的雪粒埋在地面的裂缝里,化了又埋,埋了又化,直到最后飘起纷扬的鹅毛大雪。芦苇抬起头凝望着泼墨的天空,远处的钟楼嗡嗡荡来回声,消融在乌云滚滚的黑暗中。
她踩着雪前进,手脚冰凉仍觉不出什么,接过一片雪含到嘴里,走到房门前只觉得可笑,七岁时父亲被刺杀,而后被当年的白副将收养至今,十余年寄人篱下,随着白家煊赫起落,滋味也便如这啖雪般凉寒,但也终究是习惯了。
推开门,卢夜看到曲泽坐在泛旧的梨花椅上,扭过头来,板着的脸正扯开一丝笑意。
“你怎么在这?”
“回来了?”曲泽掩盖住已生的些许不耐烦,冲卢夜道,“你去哪儿了?”
卢夜眉毛揪起,“我去哪里与你无关。”
“也对。”曲泽啧啧道,“如今民国到底是自由社会,三小姐确实是有人身自由。”
“你到底来做什么?”卢夜看着他一副淡定自若相,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猜。”曲泽走进,鼻息扑在耳畔,短短话语咀嚼出几分滑腻与暧昧。
卢夜皱眉,倒退几步躲开。
“无事则请回。”卢夜不悦道。
“这是给我下逐客令?”曲泽指尖拖着下巴饶有所思道,“我记得我可是大夫人请来的。”
“大夫人……”卢夜思忖着,想起府宴时的相遇,一时有些慌乱,“我那些画都拙劣至极,你还是不要看了。”
“我偏要看呢?”曲泽半眯着眼,“嗯?”
卢夜看他神色浮佻不动分毫,有些犹豫,依旧斩截道,“你真的不要看了。”
“那大夫人不知答不答应?”曲泽挑眉道,“我名画看多了,想换换口味。不知这墓地里作的画怎么样?”
卢夜脸色沉沉看向他,最后终于无声妥协。自己一个外来人,自然不要随意扰动白家得好。
曲泽跟着她走进画室,一页页画或在桌面,或堆墙角,伴随着陈年墨香尘封在冷寂中,无人问津自得清冷。
“你看吧,看了别折寿才好。”卢夜闷声道。
曲泽看着一幅幅画都是那样的相似,暗黑色的墓地,疾风劲草摧折时似是摇摆出几声墨鸦的凄厉惨叫,画面渗出的死亡气息,正随着坟头积埋的落叶腐烂,转瞬被寒意凝滞,堆在画里冷眼旁观。
“都是你画的?”曲泽看着卢夜,问。
卢夜不吭声,冷冷默认。
“怎么都这么暗?”
“死了的东西,能有什么色彩可言。”
“你若是不想在白家待,我大可接走你。”
卢夜摇头,“他们待我很好。”
“我从未见过一个终日跑去墓地作画的人。”曲泽道,“而且就站在我的眼前。”
“见就见了,”卢夜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幽黑不见底,“不要和白家说。”
“当然。”曲泽眯起眼,“你的秘密只有我知道,真好。”
卢夜踏着凉凉的地板,走出画室时浑身渗着寒意。
“你有什么打算?”曲泽坐下,盯着她半晌不说话。
卢夜坐在他对面,垂下眼睑,“没什么打算,明年我想去北平读大学。”
“学美术?”曲泽问。
卢夜摇摇头,房间里一片缄默,只听得见外面大雪层层堆积的窸窣声响。
不久后,门外的汽车发动声响来,溅黑一地白雪,卢夜看着窗外树梢裹起的薄霜,光洁透亮,却不知哪个,是她心心念念的那枝。
四
走进画室,卢夜出来时抱着一怀画纸。厅内的火炉烧着木炭噼里啪啦彻夜爆裂,她看着一缕缕胀开的青烟,绕着发丝打个旋,而后化为乌有。
她打开自己藏匿已久的小木箱,里面,几张泛黄的宣纸上,浮现出白城冷淡的如霜面孔,眉梢挑着积年累月的凉薄。
她想说好想见他一面,却还是对着画像噤口不语,仿佛他对世俗厌恶的表情出现在眼前般,不许她说一句话。
某天的某个黄昏后,她坐在庭外的竹椅上沉沉熟睡,伴着萦绕鼻息的丁香话语甜甜如梦。
“喂。”
卢夜揉着倦眼醒来,见白城立在身前,一脸凉薄。
“你挡到我看树了。”他说。
卢夜抬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枣树的几粒黄色花蕊正被风吹下,粘上泥土。她起身,宽松袖管下晃着细细胳膊,打算顺着风离去。
“拿着。”白城把一张薄薄的纸塞她手上,卷得有些发皱。
“什么?”卢夜脚步一顿,问。
“看看不好么。”白城躺在椅子上,长长的睫毛鸟翼般茂密垂下,一副不理世事的样子。
她愣了片刻,而后缓缓回到房间。
手停在半空中,卢夜思绪收回,她把一张张画纸揭开,抽筋剥骨般,箱底一页积满灰尘的薄画得以重见天日,画旁孤零零躺着一把扇子。她看着这些印着屐痕的曾经,一时发愣,画上的少女酣酣熟睡,脸上沾着几粒米黄色的枣花。猛然一滴泪打下,画落个洞,缺口冻成冰渣。
“卢夜,喂,卢夜。”白城声音冷冷的,在叫她。
卢夜抬头,望见雪铺天盖地砸下,曾经的合欢埋在地底,丁香亦无处寻觅,腊月里只剩下冷淡的香气,随火炉里燃烧的岁月一同化为灰烬。
“白城,你出来见见我好吗?”
风干裂着嗓子呼号,连同炉火舞动的战栗一同瑟瑟发抖,盯着墙上舞动的火光暗影,卢夜终是缓缓说,“不,你永远不会。”
说完,花下少女转眼坠入了炉里,虚无的灰烬扑落鼻尖,泪打在手中仅存的团扇上,干涩得可笑。
汪三小姐踩着高筒皮靴“嘚嘚”而来时,卢夜正窝在书桌上,听着雪水消融,叮叮咚咚。
“做什么呢?这么安静。”语气像一个经年不见的好友,没有半点生分。
卢夜扭过头,见她一身戎装打扮,清秀眉宇间敛不住的英气,俨然不同于之前墓地所见的万般妩媚。
“听曲泽说,你跟他是旧识?”汪三小姐点起一根长烟。
“只是小时候玩过几天而已。”卢夜见她指缝里升起袅袅烟雾,不觉几分迷茫。
“他这些天过得很不好。”两片火唇轻启,一口烟气吞吞吐出。
“他怎么可能会过的不好。”
“他喜欢的人太让他伤心。”汪三小姐斜瞄卢夜一眼,万般风情缱绻眉梢。
“被他喜欢的人才是倒霉。”
汪三小姐顿时笑了几声,强撑道,“那我还真是幸运。”
卢夜眸中闪露着疑惑。
“京城里都云曲二少爷风流倜傥,谁能想到如今栽到一个小丫头手里?”
“他不喜欢我,他只是想嘲讽我今日的落魄罢了。”卢夜蹙眉,“就像当年我父亲把他家赶到寒凉之地一样。”
“他这么些天眉头不展,你说,这不是为你?”汪三小姐幽幽盯着卢夜,宛若一只狡黠的猫。
“他怎么样,与我无关。”卢夜隔着重重烟雾,见她正随意撩起卷发,“是他让你来的?”
“不是。”汪三小姐吊起眉眼,“我只是来提醒你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不要错失因缘。”
“不稀罕。”话一出口,只见汪三小姐拍手笑起来。
“曲泽呀曲泽,你也有今天。”汪三小姐笑得帽子都有些松动。
“过几天我办婚礼,到时候一定要去哦。”汪三小姐走时,故意捏了捏卢夜的手。
“你难道不喜欢他吗?”卢夜的他,指的是曲泽。
“正因为喜欢,才要嫁。”汪三小姐慈和得弯起眉眼,“与其嫁一个不喜欢的人,还不如不嫁。我只问一句,你当真不喜欢他?”
卢夜默然。
汪三小姐摇摇头,转身走进风中,房子里萦绕着她的脂粉香,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