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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城晚(上)(民国篇) ...

  •   一

      一阵冷风袭来,呼呼旋到领子里,浑身的寒毛随之叫嚣战栗。

      卢夜抬头望了一眼,槐林里大大小小的坟冢挣扎起一丛丛荒草野茎,堆攒起厚厚的枯枝败叶,不知何处为始源,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萧然。

      记忆中,隆冬应是滕六冷笑拈着冷寂而来,可今年的雪花却迟迟不肯现身,若不是坟头上的枯黄落叶早已覆了一地,卢夜是如何也想不到已经入冬了。秋凉与冬寒在她看来,除却平添一坟雪,亦无它别。如这地下深埋的烂骨,风一刀一刀在脸上削久了,也便和森森白骨冷静地寸寸腐蚀般,麻木而无知觉。

      她穿一身素灰长衫,攥一只土色铅笔,背倚墓碑支着画板,在无边的昏暗苍穹下淡淡描摹这无声荒冢的笑与哭,寒风亦不知晓她要做什么,只是时时在卷曲的画纸上撩起哀嚎,掀翻的瞬间,露出满溢而出的落魄凄然。

      笔尖飞快抖动着,连同画上的墨染苍山时起时落。最后,卢夜蒙着有些暗淡的天色,在纸上泼下一抹混着寂寥的浓云,而后夹着画板起身。身上粘着落叶,叶子烂得尽是窟窿,混着泥土的腥味被她冻得发白的手簌簌拍落,卢夜低头,长衫被风吹起折痕,她挪开步子,脚下是尽数被拍落的枯叶。

      她踩着地底大大小小的亡灵步步前进,身后,倚过的墓碑挥发掉最后一丝残存热气,肃穆地望着她无声前进,直到,她停下脚步。

      面前,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薄薄嘴唇抿成一条线,胳膊上挽着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烈焰红唇,笑声酥骨。

      “这是哪户人家的小姐?怎么来墓地画画了?”女子轻笑,两片红唇霎时咧开。

      男子这时方把视线落到她画板上,看一眼后问,“哪个学校的学生?”

      卢夜隔着墨鸦鸦一片刘海,默不作声地绕开他们,地上的叶子骨头一根根断掉,咯吱咯吱响着。

      “人家不理你呢,别自讨没趣了。”女子笑,披着的狐裘大衣被风吹白,有意把男子远眺的头别过来,“快点和我去拜祭父亲。”

      “好。”男子唇角松动,报之一笑,挑起她蜷蜷发丝抚弄道,“这大衣衬得你愈发美了。”

      “少来。”女子打落他的手,黑色眸中翻过亮光,道,“你学成归来本领没见长,手段倒是长了不少。”

      她松开男子胳膊,自顾自地走在前方,远处,天垂下帷幕,茫茫雾霭沉了下来。

      卢夜走过泛着冷霜的石青地面,穿过长长回廊,而后推开厚重的木门。

      “回来了。”没有疑问的口吻,习惯性地泛着浅浅的问候。

      “嗯。”卢夜应了一声,见二姨娘正眯眼坐在窗边,拈着一缕丝线百般穿插,可依旧是跑偏弄错,针眼里容不下她心细如发。

      “怎么不开灯?”卢夜问,看着昏暗的光线生疑。

      “哎,终究是老了。”二姨娘叹一口气,笑得有些苦涩,“年轻时老爷天明动身征战,在夜晚里穿针引线也是毫不费力的,可如今,到底是老了。”

      卢夜觉得心底发凉,她走到二姨娘身边,接过针线道:“我来吧,您去歇歇。”

      而后,借着一片无光夜色,卢夜摸着穿插交织的密密针角,目光越过长长小径,起起伏伏后撞到一颗孤零零的枣树,就这样呆呆凝望着,指尖传来痛意时才发觉针线不知何时已缠了黑漆漆一片。

      当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个瘦削孱弱的少年在树下冷冰冰问她,“你是谁?”

      “卢夜。”卢夜试着让自己温和些,可话出口依旧是被风吹冷。

      “那是你的风筝?”少年问,脸色苍白得像一页纸。

      “嗯。”

      少年瞄了她一眼,随后没再言说,踏着寒风进了院子,留待卢夜一个人静静立着。

      那时,卢夜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就像枣树上缠绕的风筝,孤独而凌傲。

      二

      “哒哒”的脚步声透过回廊传来,卢夜阖上书,二姨娘抹着浓妆,拉住自己的手向外走去。当下面无表情叹口气,知道这是又要参加府宴了。

      除了与宾客一同吃了顿饭,她整天都呆在客房里,翻着几本书。天边云彩翻滚涌动,似要下雨的样子,只恨没带画笔描摹一番。

      夜晚,庭院里一片繁华喧嚣,来往走动的人嘴角吊起笑意,昏黄色汽油灯映射着,臃肿的大气里肥腻腻溢出菜香气。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唱着,指尖悬空变幻,惹得台下看客波浪般阵阵肆笑。

      戏子脸上珠宝贴片浮射出斑斓色的嘈杂,两片绯色胭脂抹到樱桃唇瓣,衬出白皙的玲珑玉鼻。卢夜看她得意洋洋地甩着水袖,四周的灯光夹着汽油的刺鼻气息,混着武生腾空落地的瞬间溅落几缕汗气,掺杂在暗淡夜色里,喧喧笑语在氤氲着潮湿雾气的雨夜里招摇呐喊。

      卢夜看着台上的人,总怪自己不够入戏,连天空落下几个雨点都一清二楚,她耸耸肩膀,无声地走向身后黑夜里。

      今夜作客的府邸尘封多年,刚刚被驻军而来的军阀包下。嘈杂的喧闹声充斥在角角落落,卢夜没有头绪地走着,耳畔雨丝夹着风声,偌大的一座庭院今夜竟然装不下一场风事。

      “卢夜?”卢夜循声看去,眼前浮起模糊不清的白雾。

      纷纷细雨下,一身军装的军官逆光而立,雨点落在他刀削般的脸上,瞬间乱了阵脚,只剩下浮在细细茸毛上的一层晶莹白雾。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记忆中并未与眼前人有过交集。

      “今天没带画板?”男子笑得极淡,提醒道。

      一时间卢夜的眼睛有些慌乱,她看着他扬起嘴角,未曾想过墓地里遇见的那个人,今夜片偏偏出现在这里,狭路相逢。

      “卢姑娘你好,在下曲泽。”曲泽缓缓走近道。

      “你,怎么知道……”卢夜刚要问他怎么知晓的自己名字,却见他意料之中般勾起笑意。

      “在我家呆了一天,都不知道为什么吗,嗯?”曲泽道。

      卢夜这才想起席间确实有人提着酒杯祝贺曲少爷学成归来之类,眼下也明白过来,面前这个人便是今天酒宴的东道主,曲家二子曲泽。

      “你好。”卢夜随口说着,心里胡乱猜测,自己一直与白家人在一起,不知他何时注意到了自己,且记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不在前院好好看戏,怎么跑到后院来了?”曲泽问。

      “我,我累了,要回客房。”卢夜胡乱应道。

      “客房也不在这边。我看你是迷路了,对吧?”曲泽狡黠一笑,睫毛上覆上一层雨珠,“走,我带你回去。”

      四周悄无人迹,连月色都裹上了一层薄纱,卢夜只好迎着光片下黯淡的雨,跟他向前走着。

      “果然是长大了,不爱笑了。”曲泽回过头来,对她道。

      卢夜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难道忘了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宗之哥哥了?”

      卢夜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记忆中隐隐闪现出一个笑得欢畅的男孩,调皮地拿着剪刀追赶着要剪自己的头发,惹得自己嚎啕大哭时又变戏法地掏出几粒让人破涕为笑的糖果。

      “你?”卢夜看着他,“宗之是你的小字?”

      “你说呢?”曲泽反问,“军阀混战你我父亲倒戈相向各据一方,不想今日还能再见。”

      他说这话时,卢夜的眸子亦随之晦暗下来,沉沉如一颗湮没深海的星。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知道。”

      “在白家过得好么?有没有受欺负?”

      “嗯。”

      “我会和父亲商量把你接过来,他定会冰释前嫌。”

      “不必。”

      “为什么?”曲泽低头看她,只见她脸僵了下。

      “不习惯。”卢夜沉默片刻,道。

      行至客房,曲泽叩门,开门的是白家大夫人。

      “大夫人好。”卢夜一声问候,抬了抬眼。

      大夫人笑意深到眼角,看着二人调笑道:“怎么,曲少爷居然有空送我我家三小姐回来?”

      “你家小姐惯迷路,还是找个人跟着好。”曲泽以惯有笑意回道。

      “是啊,这孩子可是迷糊得很,闲暇时上写生课往往是摸黑回来。”大夫人牵过卢夜的手,却发觉她的手心满沁汗珠,不禁会心一笑,捏了她手心一下,接着道,“老是急得她二姨娘团团转呢。”

      “写生课?”曲泽看着卢夜进门,背影触及他的话时却是颤了颤。她回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抗拒。

      “是啊,我家可就这一个宝贝小姐,这新派教育可是灌输得不少,每周六老爷都派人送她去上写生课呢。”

      曲泽看到卢夜抿着嘴,微微摇头,不禁揶揄道:“那三小姐的大作不知可否一观了?”

      “曲少爷想看,怎有不应的道理啊?”大夫人扭头对卢夜眨眨眼,“对吧?”

      卢夜僵硬地点了下头。

      “那好。”曲泽的视线越过大夫人烫得纷乱的发梢,直直看进卢夜幽黑的眼睛里,嘴角弯起道,“改日登门拜访。”

      卢夜看着他走进暗黑一片的夜雨中,心底的死水,仿佛投入了一粒石子,层层叠叠,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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