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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更漏迟(二) ...

  •   三

      萧宁倚在后窗浮雕旁,老树上的叶子七零八落,而她孤独得似是其中伶俜一枝。

      伸手接过一片,干枯纵横的纹理旋即揉碎在风里,零星而逝,宛若烟沙。十日前,奂若与小启子笑声在畔,如今却仅剩她一人独活,人事迢递命运翻覆,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听闻殿下三日未进食,圣上有命,万要保重身体,勿耽搁和亲大计。”

      萧宁置若罔闻,依旧望着窗外,默默无声抵触。若不是被他认出识破,奂若小启子便不会牵涉问罪而死,三年前是他奉命逼母妃服鸩酒自尽,萧宁那时知不该怪罪于他,可三年后的今时今日呢?

      最好的朋友惨遭毒手,追究到底还是不应怪身后这个权势滔天的掌印太监,最应怪的是自己。苦苦筑起的壁垒一时訇然坍塌,萧宁陷入无尽悲恸中,若不是自己铤而走险,又如何能连累无辜的他们呢?

      红肿的眼皮费劲抬开一角,萧宁沉声道,“我知道了,厂公退下吧。”

      “听殿内宫女说,殿下三日来也是这般推脱,臣不敢贸然离去。”

      “宫中还有厂公不敢之事么?”觉出身后人微一怔楞,萧宁转过身来,神色凄凉,“亭匀走了,还望厂公安顿好她的家人。”

      “殿下这么快便猜出了么?”

      窗外响起追风逐水的瓠纹漪动声,波澜回环,清微荡漾。萧宁注视着他,嘴唇颤动,“若不是厂公要挟她,她又怎会走投无路自尽而亡,又怎会以身犯险?”

      她侧目望向窗外,果见一片叶子在秋水连天飘忽擦过,凉凉空气中泊来他的慵懒嗓音,“殿下这是动怒了?为了区区臣下一介宦官大动肝火,倒是大可不必。”

      “厂公生的好皮相,即便为宦多年,不还是有人痴痴念念飞蛾扑火?”萧宁字字加重,那金枝玉叶的小公主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她对宫中事早已看开,如今却是唯有冷笑。

      面前人狭长凤目骇然眯起,萧宁察觉到蔓延开来的危险气息,淡淡道,“我知道奂若小启子家人性命全靠厂公一手拿捏,自是不会干涉厂公大计。”

      脚步声远得幽静,末了,还她一个侧影。

      “奉劝殿下一句话。”

      “奈何?”语气森严,尚余幹旋。

      “知有终始,捐弃消亡。”

      知有终始,捐弃消亡,萧宁再度忆起这句话时,是在苍凉荒漠上,送亲队伍行过迢迢戈壁,突厥阵营杳杳远望在前。

      哀伤已无法溢满,顶着狂嚣嚎叫的北风,萧宁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冷面覆着薄霜。

      黄沙漫天,尘土飞扬的远方驶来辚辚马车,任这料峭寒风掴凉颊面,她看着陆时自车中默然而下,满目风尘。

      “圣上前日崩猝,举国大丧不宜婚使,特来遣返。”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调,沉稳得毫无平仄。

      萧宁接下圣旨,闻言回到马车中,坠金帷幔蔽开野素蛮风,疾狂风声恍若隔世。

      沉沉入夜,无垠穹顶之下荒原寥廓,星芒流窜出浩瀚月辉,萧宁看得出神,连身旁多了一人都未曾察觉。

      “美吗?”

      一惊,旋即镇定,缓缓道,“皇兄驾崩,厂公是怕我口风不严才不远万里赶来亲自宣读诏书么?”

      “世上聪明人少之又少,殿下即便走漏风声,朝中那些腐堕之臣亦无人肯信。臣倒并不忧心。”

      萧宁干涩笑笑,望向夜空繁星数点,“太后一脉如今想必与保皇旧势争得如火如荼,可惜——”

      “可惜?”

      她看他一眼,缓缓念出,“可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陆时城府之深她早已知晓,先前揭发她是为了将小公主保在皇都与太后拉拢关系,借机摸清势力收买人心。如今皇权后权分崩离析倒戈相向,正合他意。皇宫中那些掀起腥风血雨的心机大臣恐怕想不到真正的渔翁此刻正在萧条漠上,坐山观虎斗。

      做个偷闲渔翁,倒也不错。”他蓦地转过头来,眸沉如夜,“殿下怕是已知晓我假宦身份了吧?”

      萧宁一声苦笑,叹道,“厂公大抵是前朝皇室余脉吧?”

      “何以见得?”

      “我皇兄虽历来与其他众位兄长不和,但也不至于将他们悉数腰斩,背后出谋划策的正是厂公无疑。这般憎恨皇室中人,除了灭国毁家这等仇恨,也无它了。”萧宁偏过来,逆着清冷月光问他,“我只问厂公,父皇之死,与厂公可有干系?”

      回答她的是久久静默,她看着那颀长身影融入边关胡笳飞声,只觉心念沉重。

      “你所谓仁爱的父皇,当年戮尽赫连氏全族,褫夺万里江山,与我那些五马分尸的族人相比,他被毒死已是我仁至义尽。”凄厉长风刮来他冷鸷笑声,“该死的人,我会一个不留。这八荒六合,万水千山,终被我赫连夺回。”

      “已经害死了这么多人,还不够吗?”

      “凡是伤害过别人的人,就要有被伤害的领悟。”陆时眸中刺射,冷气噬骨,“你们萧氏一族,活该如此。”

      萧宁闭上眼,雪月风霜纠葛虚名浮利,便也失了意义。许久之后,她听到了一声问询。

      “你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离不了的,与我同归吧。”

      “知有终始,捐弃消亡。”萧宁颔首,“厂公所言或许是对的,但起始并不是终止。”

      生死成灭,起未起,终未终,从来就没有结束。正如她二人,命运靠岸,无有端了。

      四

      陆时与萧宁初见,是在藏经典文的尚书房。

      那时他尚为秉笔太监,在御前当差勾画奏折。皇上一日吩咐他去督查记录王孙公子的学习状况,他虽知这是一个动辄惹祸上身的倒霉活儿,但也难违圣明,无奈赴任。

      王宫贵胄子弟多佯狂跋扈,料得宦臣不敢得罪,便也放肆如常,对他冷眼相待颐指气使,丝毫不放在眼里。陆时在宫中磨砺多年,对此只是一笑了之,提着拂尘立在殿外,只等时辰耗尽回差复命。

      未顷,殿内起了喧哗,口哨声嘘声一时如汤沸起,只听闻夫子苍老年迈的声音尽是颤抖。

      “五公主为师问你,垂死病中惊坐起,后一句是什么?”

      “无人知是荔枝来?”含糊女声带着稚气。

      嗤笑声迂回响起,却又转瞬被压下,只听那女声再答,“夜深还过女墙来?”似是搜肠刮肚了好一阵。

      话音刚落顿时哄笑一堂,只听一个年轻声音开玩笑道,“五妹,人家一个将逝之人可不像你一般贪吃又翻墙啊。”

      夫子气急败坏的训斥声紧随其后,那女声更是焦急,直吼道,“我知道了,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短暂沉寂过后又是一波狂笑,“夫子您别老敲我脑袋啊,我这就去罚站。”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满脸抑郁的女孩忿忿而出,不巧,正撞到他肩膀。

      陆时见她捂着脑袋吃痛,忙引身问罪,“无心惊了殿下,臣罪该万死。”

      “别,别”只见她尴尬笑笑,手指局促不安地拽着袖子,试探道,“你是今天负责尚书房督查的人,对吧?”

      “是。”陆时应道。

      “那个,刚才的你也听到了,你不会向父皇告我状吧?”陆时看她费心在口袋里摸索,许久才掏出一粒玲珑糖果,讨好似的塞到他手里,又殷切笑笑,“我就剩一个了,你看在糖的份上,就帮我说几句好话吧,不然我又要挨罚了。”

      “无功不受禄,殿下大礼,臣不敢受。”陆时只觉得好笑,拈着折翼粒糖悬空还到她小手上。

      “哦——无功不受禄是吧,”陆时听她拖着声线思索着,稍不留神便被她眼疾手快塞到嘴里,登时酥软气息溢满心腔。

      “那吃了糖,总算受禄了吧?”她万般信任地点点陆时衣袂,“我等你的功哈。”

      她蹦蹦哒哒走远,陆时在原地哭笑不得,他事后察尚书房密档得知,这带些酣气的五公主便是刚及笄的萧宁。

      后来,陆时擢升为独掌大权的掌印司礼监。一日偶得漫步闲庭,却与萧宁不期再度相逢。

      彼时萧宁正为一个罚跪受戒的小太监出头,扶他起来时被宫殿管事的大监看见,那大监见她一身素衣布裙以为是寻常宫女,一并呵斥道,“狗奴才,好大的胆子!”

      “你说谁是狗奴才?”

      “一个小太监,一个贱婢,不是奴才是什么?”大监照旧气势汹汹,说着将小太监踢翻在地,嚷道,“难道还算人不成?”

      “谁说太监不是人了?”萧宁反驳,更是惹得大监烦躁起来,一巴掌正要挥起,被陆时迅疾截住手臂,动弹不得。

      “连五公主都不放眼里了?哪个宫的?”陆时嗓音低沉,尽显威慑性。

      大监如蒙棒喝,匍匐在地瑟缩发抖,唯诺叫喊,“望公主饶命开恩,饶命开恩。”

      “开恩?”陆时面色凉薄,薄唇冷冷开合,“那就到死坟场开恩吧。”他正要发落,却被萧宁拦下。

      “他也算无心之失,丢了性命是在可惜。你放过他吧。”时隔两年,她早已忘了他。或是,根本未曾记得。

      身后小太监磕得鼻青脸肿被她搀起,“跟我去拿些药吧,伤口一定很痛。”末了,走到他面前,仰着头眯眼笑笑,“谢谢你了,你长得真好看。”

      他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她白衣青衫清淡得不合身份,从前只知宫中下人皆传这五公主平易善良,原以为只是一个堂皇噱头,却未想亲遇无疑。深宫中人能有这份近人之心实属不易,何况她的母亲是宠惯六宫的容妃。

      蔚蓝苍穹云淡风轻,这一刻是这般平适安宁,让他忍不住想定格刻印。直到岁月轮转,他们的第三次见面,在容妃尸体前。

      依旧不记得他,擦肩而过未曾留意一眼,她抱着遗体痛心欲绝。往昔比今,天上人间之别,陆时不知下一杯御赐鸩酒,会否与她服下。他想要死的人太多太多,对她未起杀念,实在难得。她的兄长们除了皇上悉数命丧黄泉,要一个孤立无援的冷宫人死,易如反掌。

      可陆时,想要她留下。

      陆时心知,太后的小公主一直对他情有独钟,可惜身份煊赫毫不遮掩,惹来鄙夷骂声如沸,更有朝廷大臣弹劾他阿谀见宠,贻害朝廷,直言他一个奴才魅惑主上,不知收敛。陆时不留痕迹地将生势造谣之人一一铲除,却莫名想起几年前那个理直气壮的声音——谁说太监不是人了?

      当时的萧宁那般不谙世事,当时,陆时最怕的两个字,因为如今的他,已经回不去了。

      尾

      一山静谧,树影重叠。

      不知反复地叨念经文,倏地念珠滑落,串线绷断,珠子零落荒清草木间。

      萧宁落拓起身,寞炎衫迎风吹出褶皱。头顶的菩提举枝向上,昂扬开合,树下,陆时一席金色龙袍,白发苍苍。

      她看了眼他身后的天空,暮色式微墨云暗淡,可黯淡的双眸再也不能看见。

      看不见亦好,她在他的默默注视下萧然而过,决计绝念。今夕何夕,故地何地,清风无痕,

      吹散了彼此纠缠的轨迹。

      唯有那一去不返的时光不可欺骗,曾几何时,有汝在畔、树雨共老,亦是她深埋的心愿。

      尽管那莽荒漠上她曾对他言不,尽管此刻,她未驻足。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很久前写的了,那时文笔还很稚嫩,小公主和掌印太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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