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张居正》临安春雨

6、第六章

　　1.

　　雪大如席，片片吹落在地，碾作尘土，化为花泥。雾凇沆砀，江天皆白，唯有一盏长信宫灯，幽幽地透出明黄的火光来。

　　灯前的人，脸型瘦削，提笔晕开一纸渺茫，末了扶额叹道：“大伴，你看朕画得如何？”

　　冯保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带着叹息道：“陛下可是又想起了先帝？”

　　万历搁下了笔，“朕从前在父皇的庇佑下，一直知道要朝乾夕惕，做好一代储君，可如今登临天下，却发现眼前没有目标了。”

　　冯保看着他眼下两圈乌青，心疼地道：“其实做天子并不是非得这样……”

　　“什么？”万历讶然。

　　冯保叹道：“先帝即位后，也不是每日都扑在政务上，陛下还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可母后他……”万历苦笑。

　　一声透雪传来，仔细听了，温柔得如万历指尖化开的雪水一样，“这大明的天下，向来只是姓朱，陛下忘记了么？”

　　却是张居正在檐下收了伞，如玉纤指拂落毡帽上的雪花，他走入宫内，如瀑乌发齐齐纳入乌纱帽中，绯红官袍上攒金线绣着黼黻，灿然生辉，流光溢彩，腰束玉带，绣纹华美。“臣张居正，拜见陛下。”

　　“先生来了？赶快赐座。”万历扶他起身，舒了一口气，“听闻母后加封先生为太傅，负责教导朕文学典籍，真是太好了。”

　　“陛下以为臣是为授文章句读而来么？”张居正坦然落座，指腹抚唇，轻笑：“身为帝王之师，臣要教陛下的，是帝王之学。”

　　“何为帝王之学？”

　　“纵横捭阖，冷心为上。”张居正道，看见万历一脸迷惑的神情，便话锋一转道：“陛下身为帝王，但遵己心，纷纷之言，不足为意。”

　　“先生的意思是……”

　　“陛下只需做自己喜欢的便是，不需要考虑太多。”

　　“可是母后那边如何交代？”话音中带着畏惧。

　　张居正抬起衣袖为他拭去手上的墨痕，不禁一笑，“陛下九五之尊，难道还应付不了区区小事么？”

　　就差没说，陛下是天子，何须一介妇人置喙左右？

　　“朕知道了。”万历点头。

　　“臣还有事情需要处理，陛下若无其他事，臣先告退了。”张居正站起身，侧身回眸，发现衣袖被万历握在手心，他笑道：“臣就在内阁西值房内办公，陛下若有吩咐，可随时传召臣。”

　　“……好吧。”不情不愿地，他放下了手，

　　张居正走出了奉天殿，冯保适时跟了出来，低语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奴才还真不敢相信方才那个毫无脾气的老师竟是首辅您呢。”

　　“如果你记得高拱是如何触犯圣颜，被贬谪他方的话，应该不必再问我这个问题了。”张居正淡淡道。

　　“高拱虽为先帝之师，却不自量力，处处管制先帝，终于触犯圣怒，不得重用。张首辅自然与他不同，随着帝王的喜好行事，方才能保得这首辅之位。”冯保诡谲地笑道。

　　张居正道：“君喜我则喜，君憎我则憎，我与君同心，则君不为我异。”

　　“首辅高见。”

　　2.

　　万历坐在窗下，雪花窸窸窣窣，飘转入窗台上，随风潜入少年笔端。他哈出了一团团白气，迷蒙了双眼，将情绪也带入了画中。

　　犹记初见，漫天飞雪轻如绒毛，飞舞流转，飘然落下，倏忽间压满了朱甍碧瓦。

　　他屈膝蹲着，看着细盐般的雪，突然一阵犹如林籁泉韵的箫声穿云度雪而来。

　　他走到长廊的尽头，看见东南方一座飞檐流角的亭子，心中一喜，循声而去。到半途，箫声戛然而止，心被揪紧，当即加紧步伐。

　　待立在亭中，他冻得哆嗦，匆忙地抖落帽沿和衣领上的雪粒子。

　　“太子殿下？！”冯保从椅子上起身相迎，声音惊诧，还未与他对视，他便矮了一截，俯身跪地，“奴才叩见殿下。”

　　目光朝他的方向掠去，看见的却是一人撑伞而去的背影，霞姿月韵，风采卓然。

　　那人步伐一滞，待要回首。

　　他呼吸一促，冯保不合时宜地起身，挡住了他的视线，“殿下的发冠上都是雪……”

　　拨开他的手，越过他往前看去，只有密密麻麻的风雪，宛如一道屏障，遮挡了他焦急的视线。

　　“大伴，刚才是谁在吹箫？”

　　“内阁次辅张居正。”

　　“居正？”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张大人光风霁月，琨玉秋霜，行事堂堂正正，人皆想望风采。”

　　他伸手拿起玉箫，顺着小孔滑动食指，上面已无温度。

　　3.

　　文华殿。

　　书案上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万历写了几笔，发神一顿，墨水已经在纸上晕开了，洇透纸背，他皱眉，将纸揉作一团用力扔远，置狼毫于笔架上，疏懒地伏在椅背上阖目小憩。

　　一人走来，拾起地上的纸，细审过后，放入纸篓中，“陛下为何不写了？”

　　万历羞惭而立，“朕又偷懒了，让先生见笑了。”

　　张居正莞尔一笑，倒入适量的水，用墨锭研磨，“陛下的字规矩有余，风骨不足，尚需勤加练习，不可懈怠放松。”

　　万历偏头贴在案上，看向染翰操纸的张居正，只见他挽袖提笔，悠然落墨，笔下的字如游云惊龙，令他瞠目结舌。

　　“陛下？”张居正将笔杆递给他，不由一笑，轻挑眉，“请。”

　　万历尴尬地点头，拿起笔，写出来的字过于端方，和张居正的字相比不啻重霄，他脸如探汤，当此之时，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及时地覆在他之上，“应该这样写。”

　　“先生会一直看顾我吗？”

　　“只凭天地鉴孤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