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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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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西。
严世藩顶着守孝的名头,买房置地,收纳各种环肥燕瘦的美女,醉卧美人榻。他看着父亲寄来的信,眸光一闪,“要想挽回局面,只能从一个人下手。”
负手站起,声音铿然,“即使赔上全部家产,也一定要买通蓝道行!”
2.
南来飞燕北归鸿,落花流水各西东。
张居正眼里是满江的渔火,在暗夜里摇曳着微弱的光。寂天寞地,闹市已歇,让他的心渐渐冷却了沸腾,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年月里早已改变了,褪色了。
他记得十六岁高中举人那年的鞭炮声声,锣鼓喧阗,他也记得会试落榜后自己是如何意志消沉,借酒浇愁,兴衰起伏,浮沉升降,再回忆,仿佛都是前尘往事了。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让他掌控不了自己的心了,分明可以傲然道一句“我乃徐阶第一得意门生张居正”,却又不甘心于此,不想止步于此。
这条路上,我始终都是一个人,无人企及我的高度,亦无人陪我去实现我的理想。
不——起码有一个人,在他辞官三年时,曾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助他打开心结,放下包袱。可他学不了何心隐的淡然处世,不争不抢,只学会了表面的平静无波,遮掩内心。
有船靠岸的声音传来,水面激荡起层层縠纹,已经不再平静,张居正杂乱的思绪却已经平静下来了,走下阶矶,微微笑道:“柱乾,好久不见。”
一人瘦影清癯,微抬下颌,开门见山道:“严世蕃有恩于我,无论如何,我不能陷他于不义。”
张居正道:“当年的我,是一介翰林,如今亦不过是裕王府讲师,仍然没有让你相助的筹码。”
“那你为何邀我一聚?”
张居正笑道:“那你又为何不辞千里而来?”
何心隐没有说话,敛了笑容,陷入沉思之中。
张居正笑如和璧隋珠,“若只为他一人,而舍弃天下苍生,难道这就是心学宗旨么?昔年你曾告诉过我,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虽凡夫俗子,亦可为圣贤。若蒙柱乾兄大发着善念,为生民计,想必也不负肩上这心学泰州学派首领之责了吧。”
“为一人而杀尽天下,与为天下而杀一人,又有何区别?”
“若人间不值得,他严世蕃更不值得。”张居正看着他,“匡扶正义、拯溺济危是心学宗旨,此事若成,我答应你,只要我在朝一日,绝不限制心学发展。”
“当真?”何心隐眼里一闪星光。
“我张居正起于布衣,久历宦海,志在天下,书功竹帛。即使是相位,亦非我最终所愿。我是要借着权势实现理想的人,而严世蕃却是要跳出权势,终将要以失败为他的狂妄陪葬。该选择谁,柱乾何必我再多言?”
何心隐眼里潇潇风雨,暮霭纷纷,少顷,他无奈一笑,“你早已先我一步为我做出了选择,我哪里还要再作多余的选择呢?”
不远处,狂风凛冽,高台上的严世藩容色冰冷一片,手持弯弓,白羽黑箭,瞄准张居正,方向又转向何心隐,又缓缓送下手来,顾笑严嵩道:“父亲以为,此二人谁更该杀?”
严嵩眼中几分诧异,“你从江西连夜兼程赶来,竟只为了一个裕王讲师?”
严世蕃临风而立,神情飘忽不定,“此子有国士之才,也有兼济天下的志向,本该天下无双,可他……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必将在日后拉他坠入无边地狱。我倒想看看,那时的他会作何反应。但——”
“但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严嵩一头雾水。
严世藩又拿起弓箭,稳稳指向何心隐,“咻”地一声,一箭脱弦而出,直逼何心隐。
“小心!”张居正耳力灵敏,立即以身翼蔽之,肩胛骨上鲜血汩汩溢出,不支立仆。
何心隐大骇,忙搀扶起他,顺势朝高台上望去,只见紫袍男子神色有些疑惑,眼底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嘈杂的脚步声传来,京城巡防营的军队闻听动静,立刻赶了过来,打断了严世蕃的第二箭。
“你还不快走?若让陛下得知你在守孝期间潜回京城,你有几张嘴也说不清了!”严嵩拍落他的箭矢,急急地催促道。
“……是。”严世蕃只得躲入暗处,趁着一片混乱之时飞奔而去。
3.
封禅大典。
扶乩请仙。
青衣祭酒,三献爵,鼓声广乐钧天,官员整齐划一,道士蓝道行扶鸾请仙。
严嵩立于百官之首,时不时与徐阶耳语两句,一贯态度谦卑的徐阶态度却有些冷淡,不似平常热络。
当严嵩看见那谪仙般的男子缓缓走在丹墀上,带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时,他色变,有些不可置信,前日夜里受了重伤,他竟还能生龙活虎?他一个反手抓住了张居正的衣襟,“你怎么会在这里?”
“皇上驾到!”
着一身黄灿灿龙袍的嘉靖龙行虎步,冷冽的眼神落在严嵩身上,目光如炬,仿佛利刃,摄人心魄。
严嵩忙收手,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豆大汗珠滑落,脸色惨白。
张居正一派怡然自得,不紧不慢地撩起衣摆跪下。
寒风萧瑟,呦呦鹿鸣,数声鶗鴂,乱人心弦。堆满黄沙的筑台上的蓝道行紧闭双目,表情凝重,而嘉靖亲自焚香礼拜,写下疑惑,函封之,交给蓝道行,当众焚烧。
嘉靖盱衡厉色,写下“天下为何不治?”后,等待上天给予答复。
片刻后,沙盘上显示:贤不竟用,奸臣当道!
嘉靖大笔一挥:贤臣何人?奸臣何人?
台下一片惊弓之鸟,气氛紧张,掉发可闻,惊心动魄。
沙盘上显示:贤臣徐阶,奸臣严嵩。
“不!”严嵩猛然站起来,怒吼道:“既然如此,为何我不遭天谴?”
嘉靖怒发冲冠,忍住滔天怒气,凝息屏神。
沙盘上再次显示:留待皇帝发落!
严嵩状如疯癫,一脚踹开徐阶,放声大笑,又指着张居正道:“是不是你们做的手脚?说!说!”
一道深沉的声音传来:“给朕拿下!”
4.
内阁。
都察院御史邹应龙酣然大笑,摩拳擦掌道:“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扳倒严嵩,我要即刻写奏章弹劾他!”
“慢着!”
“稍等!”
张居正与徐阶异口同声。
徐阶欣慰地看了一眼张居正,笑道:“严嵩年迈,且伴君几十年,陛下难保不会心软。况且严世藩才是严党的顶梁柱。奏章要写,但弹劾的对象只能是严世藩。”
邹应龙有些佩服地看着徐阶,自愧弗如道:“原来如此,下官知道了。”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
严世藩贪污纳贿、任性恣情、欺君罔上的罪责被检举,经三司会审,罪名成立,发配雷州充军。
圣上宽宏怜下,褫夺严嵩一切职务,但俸禄不减,严嵩言辞恳切,痛哭涕零,嘉靖不为所动。
尚在服丧的严世藩始料未及,却并未多说什么,即使锒铛入狱,他也谈笑风生。然而充军之前,严世蕃重贿看守,偷偷逃回京城。
江水汤汤,峥嵘轩峻的一座亭台中,严世藩烹茶煮酒,虽然貌寝,却气度不俗,“蓝道行面对满目琳琅,不为所动,不承望转头就与你狼狈为奸。”
张居正神色如常:“你高估我了,他是心学弟子,普天之下,能使唤得动他的人只有心学门人何心隐。”
严世藩扇炉子的手一滞,“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张居正缓缓饮酒,深不可测地微笑:“有生之年,绝不与心学为敌,否则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怪力乱神,他竟然也肯相信?”
张居正嘲讽地笑道:“但他却从未给过你一次机会,东楼兄,无论是为官,还是交友,你自始至终都是输给了我张居正。”
一辆马车驶来,张居正起身作揖道:“告辞”
看着张居正施施然而去,严世蕃缓缓站起,“若是你联合蓝道行,高发我买通他,试图以人力篡改筑台结果的话,想必我就不仅是充军这么简单了。你赢了,但你不够狠。”
张居正不置可否,晚霞薄薄的升腾起,像血一般染透他的眉眼。
5.
六必居。
这座曾是当朝宰揆题写匾额的酒馆如今门可罗雀,分外凄清。
何心隐坐在窗边,掀开软帘,一辆囚车,辘辘驶过。囚车内蓝道行一身缧绁,慷慨就义。
一白袍男子拾级而上,坐在他对面,“是我买通宦官冯保,给他定了死罪。”
何心隐眼泪刷地流下,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居正眸光潋滟如春水,温和地笑道:“若来日他反过来指认扶乩之事是受了你我二人指示,或是为严世蕃等人翻供,你以为我们还会有活路么?”
“他不会……”
“如今他也没有机会了。这样岂不是更万无一失?”
何心隐割下袍子一角,正色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之后,你我多年情分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