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B超机》赤霜

11、金玉声（下）

　　知意和顺婕妤一起到椒房殿时，里面已经乌鸦鸦地站了一大片人。永熙帝坐在宝座上，身形十分高大，着明黄色龙袍，带着十二琉的帝王冠冕，看上去像是刚下朝。皇后穿着朱红色常服，坐在他下首，时不时咳嗽两声。姝夫人、丽妃都到了，德妃却还没来，左首第一位的椅子还是空的。

　　向帝后与高位妃嫔们行完礼后，顺婕妤位分高，上前坐到了右首第四张椅子上，知意只是从六品宝林，在同届小伙伴基本已经升了级别的现在，只能坐在倒数的位置上了。

　　又等了会，德妃终于带着余良人姗姗而来，进门后第一句话是：“陛下万安。皇后万安。嫔妾刚才带着余妹妹在库房找一方古砚，耽搁了些时间。”

　　永熙帝道：“无妨。坐吧。”

　　这是知意第一次听见永熙帝的声音。

　　永熙帝才二十一岁，若在民间尚可算得弱冠少年，可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不出多少朝气，反而有着不合时宜的倦怠感，让人想起深冬山林里的寂寂积雪。知意的兄长申忱、弟弟申惟，声音都比他精神的多。

　　德妃落座后，皇后缓缓道：“今日把妹妹们喊来，主要是为了平息宫中的一些流言。夏葛，你来说。”

　　那叫夏葛的宫女上前一步，向下方妃嫔们行了个万福礼，随后朗声道：“各位主子、小主们应该也都听说了，最近宫里有些传言，是关于临华殿的。”

　　姝夫人忽然站了起来，对着永熙帝跪下，哭道：“陛下，你要给臣妾做主啊。臣妾从东宫就开始侍奉陛下，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这样折辱……”

　　在座妃嫔不少心中“哦”了一声，明白了今日这出怎么来的——九成是姝夫人去找陛下哭闹了。

　　姝夫人这一哭诉，丽妃自然坐不住了，也麻溜地跪下，跟着哭道：“陛下明鉴，娘娘明鉴，臣妾这临华殿的名字，绝对没有僭越东宫之意！”

　　知意暗想：那你是承认，有在名字上压姝夫人一头的意思么。

　　德妃开口解围道：“‘临华’二字，诗词里是常用的，李太白就有诗云：是时霜飙寒，逸兴临华池。何况前朝大兴土木，宫室甚多，殿、台、楼、阁名不知凡几，若非要把每个宫名殿名都论上一波，今日僭越东宫，明日僭越西宫，那岂不是人人自危了。”

　　永熙帝赞许地点点头，十二琉上的白玉珠互相撞击，发出玲玲声响：“德妃确实堪当后妃品德的表率。灵然，你心眼子也太多了，这些小事都值得你闹上一闹？”语气听起来对姝夫人十分不耐烦。

　　丽妃看起来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姝夫人却赶着道：“若是这样，不如陛下下道口谕，把韵才人的锦绣阁改成金声阁吧。”

　　韵才人估计一直在等自己被点名，跪下的速度之快让知意咋舌。她哭道：“陛下明鉴，锦绣二字多用于刺绣，臣妾却不擅女工，因此才想改名。”

　　这时娴嫔忽然开口道：“陛下，娘娘，嫔妾有几句话说。”

　　皇后见状，点头允道：“我倒是糊涂了，若要论礼，自然该请教娴嫔的。”

　　这娴嫔姓孔，芳名采馨，乃是当年为维持太子地位，董太后特意上曲阜孔家求来的。当时太子已有了太子妃和两位太子良娣，孔家女入东宫只能得个太子孺人，因此孔家百般推脱，但最终还是从旁支里挑了个庶女，一乘小轿抬进了东宫，也算是全了双方面子。

　　孔采馨姿容平平，但因为出身的关系，对礼乐之道是再精通不过的。可惜太子对这项特长毫无兴趣，孔太子孺人也就没有什么宠爱。永熙帝登基之后，被封了个娴嫔，一直也没再升上去。

　　此时要论礼，却是娴嫔的主场了。她从容起身道：“嫔妾幼时读《孟子》，里面有一节说：‘孔子之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也因此，孔庙门前第一座石坊上，就刻着‘金声玉振’四字……《汉纪·武帝纪五》里也说：‘唯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玉振’……”

　　一番话说完，场上却无人接话。妃嫔们大多不明觉厉，满脸：娴嫔的话每个字都懂，连起来完全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韵才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估计也是第一次知道‘金声’背后居然有那么多弯弯绕。她呆呆地看着娴嫔以“金以发声，玉以收韵”完结了讲话，然后发现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该韵才人发表感言了。

　　在全场瞩目中，韵才人慌张地开了口，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嫔妾……嫔妾才疏学浅，不懂娴嫔说的……但是娴嫔刚刚提到了孔圣人和汉武帝，陛下，嫔妾绝没有僭越这两位的意思！嫔妾只是想，琴弦为铜丝所制，因此乐音也可以叫金声，没有想到这些……”

　　永熙帝伸手揉起了额角：“罢了，你起来吧。”他看起来是信了韵才人的话，毕竟那么有文化的陷阱，韵才人应当是想不出来的。

　　韵才人如蒙大赦，颤抖着站了起来，几乎是跌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德妃开口道：“嫔妾觉得，应当派人查查这流言的源头，找到是谁放出来的。此人不除，难保下次又生出什么乱子。要后宫安宁，总得正本清源。”

　　皇后道：“德妃妹妹说的自是正理，不过今日该如何处置，也得请陛下示下。”

　　永熙帝有些不耐烦地道：“既然名字那么容易误会，那就都改了吧。丽妃。韵才人。”

　　两人忙不迭地跪下。韵才人跪的急了，右腿一软，重重摔在了地上。

　　永熙帝恍若没看见，只缓缓道：“丽妃，改名这事，归根结底还是你闹出来的。你的临华殿改回旖霞殿。韵才人，你不喜欢锦绣阁……锦瑟无端五十弦，不如改叫‘无端阁’吧。”

　　知意清晰地听见，好几个妃嫔低声嗤笑了出来。无端，这名字一喊，韵才人已经可以成为宫廷笑话了。

　　韵才人也不敢委屈，只低声和丽妃一起谢了恩。

　　永熙帝又转向一脸快意的姝夫人，冷冷的道：“姝夫人，你无事生非，那么高的位分还一味哭闹，有失风度，禁足七日。”

　　姝夫人的笑脸霎时间僵了。但她也只得跪下，谢了恩。

　　永熙帝的处理居然还没完：“娴嫔，你说话也该接地气些，别吓着其他人了。这样，你最近去几趟永巷，和尚仪局一起，给新选的宫女们讲讲宫规吧。”

　　娴嫔屈膝道：“嫔妾接旨。”

　　知意看着娴嫔重新坐下，心中连叹：这永熙帝，真是宫斗文男主里的一股泥石流，竟是把所有涉事人员都罚了，只是罚的有轻有重，有的口头批评，有的劳动改造，有的惨遭关禁闭。

　　皇后又强调了几遍不许造谣传谣，随后宣布散会。

　　* * *

　　众妃嫔恭送永熙帝出门起驾后，穗风一手拉着知意，一手拉着纯才人道：“去听慧馆用午膳？”

　　纯才人欢然应了，又关切道：“穗姐姐，你怎么手那么冷，快回去喝些些热茶吧。”

　　知意也觉得穗风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她唤过稻茶：“快把你家小主的披风拿来，最近风大，别冻着了你家小主。”

　　穗风裹了裹青灰色的罩衣，笑道：“没事，我们快些回去吧。真儿，我给你留了牛乳糖和蜜渍樱桃。”

　　知意笑道：“穗姐姐有了真妹妹，就不给我留东西了。”

　　麦酒忙道：“我家小主忘了谁都不会忘了申小主啊，今日早膳时恬贵嫔的送了碟桂花椰汁千层糕，我家小主还说要给申小主送去呢，只是临时接了皇上口谕，这才没来得及。”

　　知意笑着拉住了穗风的手：“我就知道，穗姐姐最好啦。”

　　穗风嫣然一笑，她本就生的美，此时容色照人，称得上人比花娇。可不知为什么，知意觉得，穗风的笑意如夏末的天空一般，澄净而空洞。

　　* * *

　　那日之后，韵才人的气势一下子就低了，也不再在新人中独占鳌头。纯才人和庞宝林后来居上，一起成为了宫中风头最劲之人。

　　姝夫人七日后解了禁足，但她除了每日请安外，依然足不出户，可能在和永熙帝赌气。

　　丽妃和韵才人又开始一起排歌舞了，说是要当今年万寿节的贺礼，可惜谁都知道，她们中间到底是有了裂痕的。

　　德妃依然当着她的宅女，不怎么参和宫中事务。

　　恬贵嫔的二公主开始学说话了，咿咿呀呀的，听的人心都要化了。顺婕妤很喜欢小孩子，最近常带着大公主去安福宫，和恬贵嫔聊育儿经。

　　徽良媛似乎也不如何在意宠爱。最近她爱上了上林苑，天天在九州池边画画，似在努力留住将逝的夏日。

　　穗风和余良人虽然这这届八人里最美的，所得宠爱却是平平，有很多人在想为什么。她们本人倒是不甚在乎的样子。

　　后宫又恢复了“今日无新闻”的状态。

　　至于流言的制造者，最后也没有被找到。

　　知意的牌子依然没有被翻动过。

　　六月就如此匆匆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