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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瓦釜 ...

  •   北台很快接到延州发出的奏本。一文一武两道章奏都由陈昭领衔、有司长吏联署。武的一封禀明将防守重心北移、依托和尚塬和北部山地初步建立新防线的情况,以及派遣御史监军、改梧关为策应前线的辎重处、配置新式军器等构思,自然被北台一路照准;文的一封递交内阁照例麻烦些,但陈昭除了提出地方长吏由礼部观政届满的士人担任外,全篇几乎都在要求取消延州兵备使一职、以及论述按法度拆分出五个分巡道以监察地方的好处。他还提出道员由内阁拣选、指派都察院的御史担任,有权越级上奏,王雍虽然备好了“拥兵自重、文武勾结”的话,却没挑出错,只好按流程批红盖章。
      都察院向来以品评人物、激浊扬清被目为“清流”,世家子弟入仕倘若进不了真正为国储才的翰林院,便以在都察院谋职起家为幸。陈昭大大方方地要求派御史前来监察,做清白坦荡一心谋国的样子给洛阳的君臣看,还明晃晃地请世家把手伸向从未染指的延州甚至军中,真不怕后者乱了他的部署?
      王雍从这封上书中看出一点不甚老辣的通达权变。
      陈昭隐隐晦晦地表达了和解的意思,看上去十分乐意顺水推舟地向世家让步。说到底,目下世家占地、民户依附之类与延州沾不上关系,中原、南方腹地又多了一道屏障,北周随时纵兵南下的隐患有所缓解,门阀世家犯不着锱铢必较地冲上去。何况延州在朝臣眼中的热度还未退去,一拥而上地抨击北台的延州方略难免引起皇帝的反感。
      而实际呢?大篇幅地论述朝廷如何设御史监察,地方府县的实权长吏语焉不详,只说照例用“礼部观政届满”的科举士人。未着墨处却是重心,朝廷无明令陈昭就可以让吏部按“规矩”用他以为合适的人。
      笔墨文字的把戏王雍见多了,他并不忧虑。他清楚枢要谁说了算,而那些寒门浊流出身的士子,只要有更上一层楼的私心,总会钦慕中原的世家清流。
      廖云慈展开陈昭随奏本附来的私信。相比奏本歌功颂德、春秋笔法,书信要简单直白的多,写信的连“黄伞格”都懒得用。
      信通篇只有一个意思:北台在地方有了管事的人,那么从前规划的使用泰西军器兵法、开办新式的专门营造司局是否可以提上日程?
      人上了年纪,有时免不了被什么小事勾起辽远的人和事的记忆。廖云慈花镜后的目光如流云般涣散,微微走神。
      彼时廖云慈只是个兼任春坊谕德的小小侍郎,北台还不只是应对北周人的班子。
      章怀太子曹煦往东南督商时从下南洋的商贾中得知,中华之外并非满地夷狄。泰西人不仅有典章制度,炮、铳、水法、算学也十分厉害,并且已趁虚而入地控制了南洋诸岛。而一衣带水的东瀛人似乎也很乐意抛弃中原教他们的礼义廉耻,去学泰西人的技艺——水路进犯的倭寇一年比一年像军队,劫掠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朝廷一心盯着西北,仿佛收回故土之后只要一关国门,便能继续做万邦来朝的大梦。
      一叶障目,迟早任人宰割。太子遂上书要求仿照泰西办理新军、实业并开放整个东南沿海,翌日即被皇帝亲口斥为“离经叛道,无父无君”。太子性情激烈丝毫不肯退缩,北台也正是从那时起暗中搜罗铺排,想着一待太子即位,新政就能迅速启动。
      现在想来,太子与皇帝的裂痕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斯人作古、人亡政息,皇帝却始终需要与日渐膨胀的世家显贵分庭抗礼的工具,廖云慈从许太傅手中接过北台时,它必须变成现在的模样,而故太子用鲜血告诉北台,皇权是不能触碰的底线。与故太子新政有关的种种筹谋因此不得不成为禁语、退出朝堂,转向那些首开风气的东南商贾。好在本朝对商人尚算优容,萌芽可以在庙堂不及之处重新生长。
      有胆量在皇帝面前提一提新政的人,现在还在延州眼巴巴地等回复。
      廖云慈花镜挂在鼻梁上,眼神一凝,拿起案头的笔,吩咐道:“请李涟侍中来。”
      李涟恰好在北台修理正堂的西洋钟,便带着两只油腻腻的套袖,一只眼睛被个单筒镜遮挡起来,把一阵油味带进了书房。
      “没规矩。”廖云慈淡淡地说。“汝清,同僚们说你近日和工匠们一道在武库检修火炮。”
      “部堂,不只火炮自鸣钟机械衡仪下官都在修。”李涟意识到自己口气太冲,摘下那厚厚的单筒镜憨厚一笑。
      单筒镜竟由几层镜片固定而成,可观细微之物,十分精巧。
      谁知廖云慈似乎对那镜子十分感兴趣,和蔼问道:“这是你做的?”
      李涟点头,“西洋钟部件太小,不带这个修着不方便。”他停顿了一下,又很有些高兴地说:“这种东西要是能量产,我们也能把西洋钟造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李涟丝毫没有平时说话不带句读、一气呵成的毛病。
      “汝清,你是掌管营造的侍中,能做的事情比这些鸡毛蒜皮多得多。”廖云慈继续和蔼。
      “部堂。”李涟的高兴瞬间消失,他勉强扯着嘴角笑笑,“谁肯听下官——我只是个没经两榜特科拔贡的匠人我哪敢有什么想法。谁……谁瞧得上下官呢。”
      北台似乎没人肯被他扯着袖子,一边皱眉一边耐心地给他的叨叨叨断句。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廖云慈说得又低又慢,李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陈季宁来信,他打算替咱们走第一步。”
      李涟兴奋地吸了一口气,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再看廖部堂时就有几分期待。
      原本干干净净的信纸上立刻多了几个黑色的指印。
      “去延州吧。做些京城办不到的。”廖云慈简短道。
      李涟的请求和北台的推荐递上去,竟得到了皇帝亲笔批复。而李涟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得知皇帝召见自己和廖云慈,吓得说不出话。他头一次御前应对,又有一紧张就不停顿的毛病,生怕自己犯了龙颜。
      “实在紧张,你说完我之后每五六个字停一下。”
      他突然想到很久前陈昭的提醒,仍是紧张得一夜没睡好,磕头捣蒜般祈求陈昭保佑,让皇帝忽略他。

      “主子,北台的奏本批就批了,还是别劳神见那小官了吧。”恰逢蒋允当值,他侍立一旁,柔声劝兴福皇帝。
      老皇帝穿着厚实柔软的石青色棉布袍子,只若一个有几分贵气的富家翁,他幽幽叹息,问道:“蒋允,御前伺候多久了?”
      依蒋允经验,皇帝举凡问这种问题,不是赏人就是赶人,只好诚惶诚恐道:“回主子,从当上张公公的贴身长随开始算,有十三年了。”
      “你也是看着季宁长起来的。”
      蒋允心里一松,忙压低了腰道:“主子折杀奴婢了!”
      “陈伯坚真心硬。陈老将军一死,他就敢把他亲弟弟送进宫给老四老五当伴读。你说季宁那孩子,天生聪明灵慧,怎么就的不着家里人偏爱。”
      “主子教导皇子一般待陈小公子,他的福气可够多了。”蒋允笑道。
      “只不过聪明是聪明,朕却没见过他全心全意地依靠谁。”
      “是没依靠什么人,可他的的心思全着落在主子这呢。”蒋允连忙接道。
      “是啊。”老皇帝长长一叹,肥胖臃肿的身躯靠在了软榻上,“怕朕的土地守不住,自己急着去守;朕的国库里没了银子,他连效仿西洋人开富源的混账话也敢说。亏朕宽容他,这话让外面的御史听见,得把朕连着他都骂化了。”
      蒋允忠厚地笑着。
      “廖云慈给朕算了账。按季宁的想法,倘若能试一试,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倒也不是没可能。朕倒有心让他放手办。”
      “主子,自古英雄出少年。主子一片惜才的心,奴婢也直想掉眼泪。可他终究是臣子,臣子替君父分忧,应当应分哪。”蒋允道。
      福王和景王谁能有他俩的同学一半争气,做君父的就不至于后继无人。
      皇帝脸色变了几变,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给朕揉揉肩膀。”皇帝命令,“所以朕要看看这人能不能给他帮忙。陈季宁是替朕担当,可跟朕一样,心太慈,要是随便塞个什么混不下去的匠人,朕看他都不好意思不要。他自己吃亏不说,办事情也跟着不利索。”
      看到廖云慈身后的人哆哆嗦嗦地跟着进书房时,皇帝不禁有几分反感。而那人走近时,竟然有些眼熟。
      臣子行礼之后,老皇帝状似无意地打量着李涟——比那天修暖阁西洋钟时整洁了不少,大抵特意洗了澡换了衣服,头发也认真洗过梳过,与那跪在地上、半身扑在一堆细小的部件间,连皇帝驾到也无动于衷的匠人判若两人。
      “李卿什么时候当差的?”他口气缓和地问。
      “启,启禀陛下,臣保和年间、技巧特科拔举,入北台前,工部营造司当差。”李涟心里默念着陈昭的真言,心都快跳出来了。
      皇帝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但并未斥责。
      这人看上去并没见过朕似的。
      廖云慈连忙替他圆场,道:“启禀陛下,李涟不善言辞,只是心思一向机巧,营造器械多有想法,小物件也做了一些。”
      廖云慈使个眼色,李涟连忙零零碎碎地从袖袋里往外掏东西。一时间看细微之物的单筒镜、望远的千里目都掏了出来。
      皇帝深浅莫测地笑着,竟不阻止。
      “都是臣的,一些小工具。一时兴奋,望陛下恕罪。”李涟恭谨答道。
      “不错。”老皇帝简短地评价。随即御前问对便转向了廖云慈。
      李涟一头冷汗,一头雾水,紧张得一句话也听不进,全不知道圣上与廖部堂说了什么,只记得跪安万岁前,圣上似乎对他说:“如烹小鲜,如治大国。很好。”
      他便退了出去。
      路上,李涟惴惴地问廖云慈:“部堂,陛下是不是对下官不太满意——”
      廖云慈不回答,却反问道:“汝清,你是不是替宫里也修过什么?还遇到了圣上?”
      李涟满脸懵懂地点头,“修过暖阁的西洋钟。不过下官并未注意圣上来没来,怎么?”
      廖云慈难得地一怔,露出揶揄的笑意,少有地不拘礼地拍他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走了。

      陈昭很快接到了北台的答复,并得知李涟一个同僚眼里“四六不懂”的匠人,竟捞到新设梧关辎重督办的肥差。他一边叫回京的驿卒给李涟捎信,扬言要给他在延州办酒席恭贺他终于高升,一边从百忙中抽空想着如何把石以渐支回去。
      一个说起话来不停,还扯着人的袖子不让走,另一个喋喋不休地喷火,成天尖酸刻薄没有好脸色看。陈昭无法想象这两人凑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惨状。
      “病秧子来喝药了!”郎中不知他在想什么,如平时般毫不客气地命令。
      陈昭面不改色地一口干了,也不喝点水漱漱口。
      “郎中,你还打算在延州待多久?”他提笔批复案上的公文,很耐心很平和地问。
      石以渐本可以愤怒地炸开,但自小拌嘴,他摸得清陈昭的脾性,自己越想快刀斩乱麻,陈昭就越会左推右挡地打太极。
      他也耐着性子回复:“我留下是奉了圣上口谕,给你全职当郎中、兼业做师爷。你在这鬼地方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陈昭早料到这一出,头也不抬地伸手一拍旁边一沓文书,“师爷,给我把这些都看了。”
      “不是要务,没资格过本先生的眼。”石以渐比正牌巡抚还能拿乔,“你怕你侄儿没人教,当初干嘛逞强?自己回去带。我最看不上你这号出头当英雄的,你痛快了,不管别人不乐意,托孤似的塞别人一个学生。”
      陈昭沉默,似乎在想着对策。
      那郎中不依不饶:“老庄也读了,生死也参透了,你从前不是看得挺开的。我就奇怪,你说你怎么越活越回去?满口说着齐物逍遥,出了事圣上拦你都拦不住。”
      陈昭把看完的公文分类放好,叫吏员进来粘牌处置。
      吏员一边收拾一边提心吊胆,生怕这从没写过一封公文的“师爷”发火。
      “就算我在京城,也教不了九章。天地君亲师,‘亲’和‘师’没法都占了。”陈昭听了石以渐有意搓火的话,语气仍旧平淡温和。“九章从没把我看作真正的长辈。你知道,他照顾我多些。”
      石以渐连鼻孔都喷着凉气,风凉道:“原来你也知道。”
      提到九章,陈昭总是纠结的。他本心希望九章洒脱自在,只要人品光明磊落,行事上不辱国下不辱身,具体怎么长都可以,而九章那迷雾似的身份又逼着他给九章套上比长成栋梁还要重的期许。前者占上风时,他能带着九章吃花酒,根据自己的经验指导九章如何调皮而不被发现;后者占上风时,身为“叔”的责任心让他有意领着九章涉猎法家、兵家的治国之说和今人论政的集子以长见识。子不教,父之过,九章长成现在这样敏感执拗瞻前顾后的样子,责任大多要陈昭自己来背。
      陈昭掐着眉心,一副束手无策的软弱。
      “以其昏昏不能使人昭昭*1哇。你一糊涂,浪费陈老将军给你起的名字。”石以渐评论道。
      “恒社也不会许你一直待在这,你总要回京的。况且石润臣是何等奇才,教一个十四五的小朋友算什么。”陈昭恳切道。
      石以渐冷冷地望着他,不带任何火气,反倒显得肃杀。
      “旁观者清。润臣,你是见多识广的通人。真要继承曹德仪兄的衣钵,你比我更知道怎么教他。”陈昭仿佛没看到石以渐的神情变化。
      石以渐沉默片刻,说:“罢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教就是。我问你——”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2 陈昭知道他要说什么,语调平直地吟诵,“是这句吗?”
      “好学问。”石以渐突然觉得,从少年时代一路吵上来的朋友,竟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再看向陈昭时,目光便不太一样。
      陈昭的目光却回到了十八/九岁那澄澈而深怀悲悯的样子。
      “延州巡抚和恒社无话可说,那陈七和石二呢。”陈昭似乎看穿他的心思。
      石以渐保持风度似的清清嗓子:“石二要替恒社给你引荐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提要出自《楚辞·卜居》
    *1出自《孟子·尽心下》,作者化用,原文为“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2出自《诗经·小雅·天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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