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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别离 ...

  •   巴图握着腰间弯刀的刀柄,感到光滑的刀柄上沾满了黏滑的汗水。
      刘敏走来低声道:“巴图大哥,有什么心事?”
      巴图一个草原汉子,不太会装腔作势,他挠了挠还算整洁的头发,说:“扎日布,看在,看在你身上流着浑善人的血的份上,能不能帮我向陈大人多说几句?”
      “你想让我说什么?”刘敏余光一瞥,似乎有人来了。
      “浑善部从前是草原上的雄鹰,可,可自从先人离开草原,就荣光不再了,如今只能在锡林和乌梁两部的鼻子底下讨生活,那两个老混蛋又……一点都不肯讲草原男儿的信义。”巴图的手狠狠搓着脸,放下手来满脸通红,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你——想彻底归附大魏?”
      “不只归服,浑善人恩怨分明,可以永远做大魏边陲的卫士。”
      “巴图族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巴图吓了一跳,方才的伤心事一提,他有些失神,竟没发现一点武艺没有的陈昭在不远处站着。
      陈昭歉然道,“听他人谈话非君子所为,实在抱歉。我听到你有话跟我说,才一时好奇停下来的。”
      “那您听到了。”巴图语调低沉颓丧。
      “浑善部愿意帮助大魏,大魏将心比心。三部毕竟根基深厚,南迁和尚塬只是第一步。族老也应知道事在人为,尽了人事,大抵没有不成的。”
      巴图紧抿着嘴,飞快地思索着什么。
      “不论成不成,陈大人都是浑善部的恩人。”巴图切齿道,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陈、刘两人站在原地,一时默然。晨风呼啸,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宪台,我……”刘敏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解释?还是求情?
      “我翻查文书的时候,看到你写的几篇筹安策。你的想法很好,依托和尚塬一带构建新防线是大计。”陈昭开口,却是不相关的事。“回去你就当参将,我会把文书下给你。”
      “末将那次……是末将的错……”刘敏吞吞吐吐。
      陈昭微微眯起眼——
      “游击,陈侍中那边好像给围起来了!我们去救吗?”一个斥候喊道。
      “不救!我们是探测敌军调动的‘急报’,人数也不多,不能被无关的人耽误了!”刘敏厉声回答。“全速前进!”
      这当然是陈昭后来才知道的。自己第一次领兵就不听将令冒进,被北周人包了饺子。刘敏当时正领着一队“急报”斥候轻装急进路过,以军令为先,并未理会陈昭亲兵求救。
      算是老天有眼,北周人发现包围圈里人数不多、油水不大,加之陈昭只遛着人跑并不交战,并未穷追到底,陈昭因此逃得一命。
      刘敏自以为的“芥蒂”就是这样埋下的。
      “以军令为先有什么错?”陈昭忽然笑了,他拍拍刘敏的肩膀,“要是为了我意气用事再搭进一群斥候兄弟,那我可真该谢罪。”
      刘敏顿时一愣,“末将一直以为您对末将心存……”
      “钝初兄,世上还有那么多好东西没见过,我为什么要把芥蒂存在心里?这样,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按军中的规矩,等防线建得差不多了,找两个将军当保人,我们痛痛快快地喝顿酒,你看行吗?”
      刘敏心里空白,自己惴惴不安的猜度、多格族老半醉延揽时的慌张,似乎都变得苍白可笑。“末将还有一事,留着以后给宪台禀报,请宪台看好了!”
      他局促地笑笑,“伍老将军来了。”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去备马。
      把自以为坦荡荡的陈昭一头雾水地留在原地。

      两天后,北周收拢残部后撤路上,遭到西三部和魏军的夹击。那天,北周人眼里懦弱的西三部骑兵的冲锋相当猛烈,悍勇非常。北周的和尚塬大败终于在长达一个月的扰袭、叛乱之后以惨败收场。
      京城里,锲而不舍地与北台顽强扯皮一个月的北周使团也终于认怂,在新约上签了字。延州全境至此完全光复。
      同日,以西三部为首的延州北部诸农牧部族向洛阳帝阙呈上贺表,称颂延州大捷,并明确宣告归服,愿为延州瞭敌前哨。
      兴福皇帝祷庙祭天,向列祖列宗禀报收复王土。
      而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始终未散,在冥冥之中注视着满目疮痍的山河。

      高安到绥阳的官道上,哭声未绝。
      灵车的木轮沉重地碾压着路面,灵车一侧是全副武装的延州军精锐,一侧是麻衣孝服,自发来护灵的延州百姓,一黑一白两挂绸蟒纸在秋风的鼓荡下高高地飘飞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没有人起头,护灵的将士们齐声低唱着那首古秦地的战歌。
      九章穿着斩衰重孝,抱着父亲的灵位走在最前面,执拗的神色与陈不疑如出一辙。
      “陡惊失万里长城,那堪死后得书,尚题八月初五夜;已拔作一朝名将,未解生前何意,仅容三十有七年。”*1
      第一对挽联是陈昭替九章写的。他也在送葬队伍里,被石以渐扶着,神情近乎平淡。
      石以渐特意赶到高安去接这一行人。从在京中开始他就提心吊胆——陈昭获知陈不疑死讯那天的脉象太平稳太正常了,以致于他怀疑陈昭吃了什么提振体力的药。但之后一路离京,陈昭都没出什么岔子,他便自信且钦佩地想:
      “季宁道行高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直到前天夜里他抵达大营,从九章处得知陈昭赶夜路会见西三部族老后,连着十几天每晚必头疼,他便知道自己白钦佩了,强硬地命令陈昭待在和尚塬大营休息,不许跟着送葬。
      命令无效,陈昭在军中已有了说一不二的军威。他不仅要跟去,还强撑着写了挽联。
      石以渐心头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劝不动大人,只好劝九章那个大孩子。一番好说歹说,他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温柔耐心,九章却出人意料地十分听劝。
      这孩子不是犟得跟什么似的。石以渐纯粹不懂少年人的心思。
      回到帐中,陈昭已经半躺在军榻上。石以渐看着桌上没干的墨迹,品评一番道:“啧,这可不像你陈季宁笔下的东西,一看就是头疼的时候写的。手抖成什么样了?上下联也对不工稳。幸亏是替你侄子代笔,不然传出去多丢人。”
      陈昭小幅度摇了摇头,没说话。
      “伍老头送走了?跟刘敏把防务都安排了?护送灵柩回京的兵也点好了?”石以渐连珠似的问。
      陈昭冲他眨眼睛,示意都安排妥了。
      “陈季宁,你就作吧。什么时候把你也耗进去,你也就放心了。”石以渐尖刻道,“我原先从不觉得你这么爱操心。罢了,我跟着你一块耗神。你不拔罐也行,我开了安神的新方子,该吃就吃。”
      这病秧子是石以渐见过最难伺候的病人,身体底子太差,症状又厉害,药既不能重也不能轻,饶是他开方思路奇特也不敢大胆尝试。好在老石先生已对付过这病秧子,多少给自己留了经验。
      病秧子正倒在榻上,满脸憔悴。相当不结实的身体和防守一方的重任两相对比,榨出石郎中的一点同情心来。他很快心软地答应随同陈昭、九章一道去绥阳。
      “石润臣,你的底线呢?”石以渐很快反应过来,暗骂自己。
      石郎中言出必行,果然一路扶着陈昭,并且用凉飕飕的眼神瞪他。
      “你该不会用这么大的排场让九章把伯坚兄的灵柩带回去吧?”石以渐压低声音问道,“就算皇上不猜忌,你恐怕也得被都察院的唾沫星子喷死。”
      “我上奏疏请示过了。灵柩按礼制在绥阳停两天,两百兵跟着九章把灵车送回去。中途不进官衙不受私拜。回京以后礼部会派人赞礼。墓址是陛下挑的,定在北邙山。”
      石以渐叹气。“‘千乘万骑上北邙’,虽说就这么一个归处,埋骨异乡谁会好受。伯坚大哥好歹把延州收回来,也算略安此心。季宁,日后山右收复,你会——”
      “润臣,别说了。”陈昭疲惫道,“我连自己能不能葬回去都不知道。”
      “好吧。”石以渐似乎很懂陈昭的心情,破例没说什么刻薄话。“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指九章。
      “且先让他回去守孝吧。他想进学就去考,不想进也行,府里请着先生呢。”陈昭迟疑,并没说实话。“至于我,这才刚开头。到了绥阳就得听知府说法,联署一封奏本跟朝廷汇报怎么区划怎么设官、赋税怎么收流民怎么安抚;和尚塬防线的本章我已经写好了,等着跟这封一起发,刘敏在那边管事呢。还有梧关,干脆设成辎重处……”
      “省点力气吧宪台,我一个郎中,不想听这个。”石以渐冷冷道。“现在就不怕你家请的老先生把九章教迂了?”
      “绥阳知府在前面迎,我去应付一下。”陈昭虚晃一枪,抽出手臂溜走。
      “兄弟两个都不知道自家的孩子要自家教育。陈季宁,你打什么如意算盘!我是你家的长工吗?”石郎中脸色黑了下来。
      旁边的士兵对他无差别地向陈昭帐边伺候的亲兵放送怒吼印象深刻,生怕殃及池鱼,连忙向后闪了一步。

      就要回洛阳了吗?
      九章蜷着腿靠在床边,看着窗外斜阳西沉。
      巡抚衙门安在绥阳府城一座废弃的小院里,还没修葺好,一行人先在府衙里落脚。各府县的长吏上任的头一个月几乎没见过巡抚,便趁着吊唁跟陈昭搭话,有倒苦水摆困难的、夸饰政绩想调离的,还有要人要政策要法度的。陈昭在绥阳待了不过两天,见的人说的话比和尚塬大营里一个月加起来还多。
      人来人往,九章这种与本地局势没什么关联的“小侯爷”也成了观瞻对象。好在他在军营里已经被将军们检阅过一番,除了微微羞恼之外,并不怕种种各怀鬼胎的打量。
      他羞恼每个人都把他看成父亲留在世上的某个部件。
      让他稍感安慰的是陈昭马上下了令让亲兵挡人,自己只要白天在灵前当个磕头回礼的机械就是,也有了胡思乱想的清闲。
      我不想让别人这样看我,那我该怎么走呢?过几年也像父亲一样拿起刀枪,搏杀个功名出来?可那天在营帐里我那么慌,七叔似乎不太满意。九章翻来覆去地想。
      那跟着先生读几年书,去进国子监考取功名?且不说自己自幼在七叔引导下看了太多杂书,四书文底子太差,单从杂书所见、自己一路所感就知道那东西对丝毫不能经世致用。
      当个富贵闲人,能庸碌安稳过一辈子,肯定比跟着七叔单刀赴会安全,可自己甘心吗?
      条条大路似乎都摆在九章面前,条条大路也有各式各样的阻障。
      九章一阵烦躁,抓起剑三两步跨出房去。练剑是他唯一的消遣,也只有亮出冰雪似的剑锋时自己才能静下心来。
      “我大概适合当个武痴。”他自嘲地想。
      而摆出起手式之后,他连这点想法也没有了,眼里只有那一线剑锋,看上去十分专注。
      陈昭和石以渐站在廊下,不声不响地看着。
      剑法是标准的边军二十法。满院银光飞舞,九章的身法不算轻盈,脚下却十分扎实,递剑出招时的杀气也像模像样。
      “你把孩子一个人撂了两天,九章迟早不认你。”石以渐评论道,“你看他这招式这气魄,和伯坚大哥太像了。”石以渐用手肘捅陈昭,又说,“你也是陈家人,怎么一点武艺都不练呢?”
      “不认就不认。”陈昭淡淡地说,“九章又执拗又心重,加给自己的包袱和想法太多,还不太有决断,我怕他日后把自己困住。”
      “大概只有习武练剑的时候他的心才能静下来。我看他适合当个剑客。”石以渐认同他的说法,“别多想,九章想走什么路你是管不了的。”
      “可他终究——”
      “龙种就是龙种。迟早的事。伯坚大哥也没跟他提过吗?”石以渐问。
      “没有。”陈昭干脆否认。“机会不合适。”
      九章打出最后一式,收了剑停下,看到廊下的两个人,连忙上前。
      石以渐狠狠瞪了陈昭一眼,心说你们叔侄两个配合得真好。
      “九章,明天就回去了。”问完这一句,陈昭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注意身体?这恐怕得跟自己说;敦促他好好学习练武也多余,九章每天太自律了。他心头突然浮现那天九章明明恐惧却还要跟着他强装镇定的样子,想告诉他男子汉要有些胆魄,把心放宽些,又怕这话说出口伤人。
      “害怕吗?”陈昭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九章又一次红了脸,“再也不要露怯”的想法崩塌了个干净,他默默点头。
      陈昭伸手揉了揉九章的脑袋。少年人长到某个瞬间就不太愿意被人像哄小孩子一样亲昵地爱抚,九章十二岁后就再不让人顺毛了。可是这一下,他却没有躲开。
      “别怕。京城姑母也在呢。”陈昭直视九章的眼睛,柔和地说,“你总有一个人的时候。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后面一句是什么?”
      “君子慎独。”
      陈昭去拍九章的肩膀,他要说的话都在这一句里了。
      思忖片刻,陈昭还是状如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四书五经是好东西,正经要不得的是制艺。你跟我读了不少杂览,那些东西实用,可教不了你怎么做人。回洛阳后要是嫌那老先生闷,就去我书房随便找书看。过些时日我让石先生回去教你。”
      石以渐顿时切齿:“陈季宁,你敢!!”
      “江湖郎中,你还真打算留在延州只医我一个人?你坐得住吗?”陈昭笑问。
      他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条,随口说:“说话的时候随手写的。你拿着吧。回洛阳千万别想我。”
      九章展开,上面是陈昭潇洒的行楷:“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2 这字迹与挽联上的端正全不似出自一人之手,仿佛这才是写字人的真实水平。
      陈昭笑得懒洋洋的,明明在说“回去之后一定要想我”。
      九章瞬间走神,想到在三部营帐时陈昭带着几分轻狂说出“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话。自小缠绵病榻,他真能那样毫无芥蒂地看待生死吗?而现在,他一口一个“中庸”“慎独”,入世入得比谁都积极。
      这两种态度似乎并不违和。
      九章揣着“静气”的字条,踏上了回京的路。

  • 作者有话要说:  *1 曾国藩挽王壮武联,有改动
    *2 翁同龢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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